醉花阴
一个朝代远了,一个人没了,但桃花源还在。
陶渊明弄丢了自己的东西,丢在他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的地方——永安。
我是趁着大雾离家出走的人。我空出我自己,就是为了在桃源洞与春天相遇;我选择有雾的凌晨,是想借助雾的幻觉,为桃源洞宽衣。
桃源洞本无洞,只是高削的悬崖裂开巨大的缝隙,给人“洞”的错觉。诚如《桃花源记》记载:“林近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穿过“洞口”,果然豁然开朗。
整个山谷都被桃花浮起来了。有艳福的我坠入花丛。春天在这里是——红肥绿瘦。但桃花还是被雾磨损了,像一个个被氧化的银器皿,没有《诗经》里“桃之夭夭”的妖艳,只粉粉地红。雾还压抑桃花的香,只让它偶尔浅浅地香一下,但浅香偏偏最缠人,好像刚刚触到衣袖想要问个明白,她又闪身而去,媚惑又推拒。早醒的鸟声是这银器皿擦亮的部分,我的探访便是它的第一道裂缝。
我如此幸运地获得了另外一段时间:曾经属于武陵渔人,而与我不太相干的时间。这个意外使我得以:掬一捧雾洗脸,拾几粒鸟声润喉,在桃源洞半梦半醒的身体上采摘桃花裹腹。有侵略性的粉红色就把雾、鸟声和我的心事一并归纳进去。使我有些恍惚:我与陶渊明也就隔着——一声大雾的距离。
雾是桃源洞的梦,桃源洞是我的梦。
绿 腰
雨季的桃花涧——一段绿腰,有着湿湿的裙摆。
不知什么样的丝缎,才配得上这腰肢。那种罗裙的裁剪样式,想必早在“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汉代以前就已失传。
涧两岸峭壁夹峙,逼仄的水道忽宽忽窄、时缓时急。二十余处河曲、迂回,二十余处跌水、急滩,动若刚刚舞罢《霓裳羽衣舞》的翩翩宫女,香汗淋漓,娇喘可闻,使桃花涧的曲线分外撩人。那是“楚腰纤细掌中轻”的轻;是“已闻环响知腰细”的细;是“一搦腰围,宽褪素罗衣”的素。这些诗句,仿佛专为桃花涧写的。还有多少美妙细节,我是不能说的,那是“动人情处不堪描”……
“桃源定在深处,涧水浮来落花”,雨季来的时候,花事已残。桃花流成了水,满涧流水香。雨珠漫不经心地点数着涧里的鱼和落花,鱼懵懵懂懂,落花却是敏感的,每一枚花瓣落水,都抽搐一下,“咝”地一声,就不动了。没有谁比桃花涧的水质更了解落花的疼痛。这种伤痛,值得人百转千回地去疼惜。
深深这样忍不住——为水心动。
深深这样忍不住——弃岸登舟。
乘船的人,并不想要去哪里,只是要——贴近美。
单衣试水,果然是“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那“缘溪行,忘路之远近”的人,好象前天刚刚离去,不知后天依旧划着船来?还是悠然漫步,折返故里。
——人在船上,船在桃花涧上,桃花涧在无尽上。
眉 妩
阳光脆响的夏季正午,在——一线天。
一线天也是桃源洞最响亮的部分。
绝壁断裂处,如刀砍斧劈,形成平直狭窄的深沟。连很见过些山水的徐霞客都惊叹不已“大而逼、远而整”。绝壁高90米,就把我呼吸也拾高了90米;裂隙长120米,我的心每分钟自然就要跳120下;至于“宽不能容肩”地侧身探索206级平平仄仄的台阶,腿倒有216个颤抖。在微弱的光线里战战兢兢地理解了哲学家语:“我发现照进自己理解力中的光是非常微弱的”。
惊动甫定之后回眸的刹那,顿生成就感和难以言状的欣快感。连岩壁挤压过的阳光也有了柠檬的气味,一点点酸涩在舌尖,回味是清甜。假如能回头重走一次,我将仰望:薄脆的阳光照进石隙中,立刻变得柔媚无比。晴空丽日,金光一线,起伏有致,恰如一弯长眉入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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