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太喜欢用传统与现代来划分艺术上的和风俗上的东西,因为对于属于每一个时代的艺术和风俗,就当时而言都是“现代”的。现在的老房子就是当年的“modern”别墅,现在的旧戏也是当年的流行歌曲。并不能说哪个时代的东西特别好。我们现在也创造着很多财富,精神的、物质的,只是在形式上与过去不同。几十年后,也会有人用看“传统”的眼光看待现代的人留下的东西。正如前面所说过,虽然历史已经过去,但它依然对人们有着巨大的价值,我想每一个时代都应该留下一些值得后人记忆和想象的东西。如果因为后来某一代人短期的小利,使一个时代的证据被永远从地球上抹去,那对于全人类无论如何都是一种损失。
如今这眼前的“小河直街”,恐怕是杭州城北为数不多的几个“根据地”之一。在这里“留守”的都是一些老弱病残。大概年富力壮的,都已经投降了外面了。我向一位老太太了解到,这里还没有拆除的消息,至少近期内不会。可是,按她们的口气,她们也是希望早早有人来拆了这里,好早日投降了外边的。我想来也是,这样的房子,住着也真是受罪,自己站着说话不腰疼。要是以前还说的过去,如今其他的地方都过上好日子了,这些老太太、老头子们也难免不受一些外面世界糖衣炮弹的攻击、和平演变的诱惑,而憎恶这里的条件了。人的期望都是比出来的。当然,她们对我们这些偶尔光顾的古怪的人还是表示理解的,或者是已经习以为常了。她们很热情地请我到了一位92岁的老太太家里。老太太出生在此,这恐怕是这条街上最老的房子了。我就在那临河的房间里,还有河边参观了一会儿,看到了发黄的扶手、木制的楼梯、精美的旧式床、闻到了老木头的香味,还有货船从窗外经过。又有幸为这所房子的主人拍摄了几张照片。92岁的老人精神矍铄、亲切而和善,只是耳朵不好,拍照时,是另一位70多岁的老太太作的“翻译”,老人每次听懂翻译,总是呵呵地笑笑,然后就按要求去做了。指挥一位算来也是自己曾祖辈的长者,使我有些过意不去,不敢多做要求。老人的话不多,拍摄过程仿佛是预定好的、极其自然的事,没有问太多的为什么,没有索要什么。只记得她对自己说的两句话,一句是经“翻译”过来的,说这房子是她父亲传下来的,还有一句是临末了她说的“麻烦你了”,这带着很浓乡音的一句话,我还是听懂了。
离开那一百多年的房屋,老人站在屋门口,望着这孤单的身影,我忽然觉得,这样的人,不正是这水乡文明的写照吗?苍老了,被遗忘了,却依然带着自己的优雅。不被诱惑,不被污浊,在厚重的历史积淀下,散发着迷人的自信。对于陌生,能以一笑了之;对于命运,没有太多强求。这样的态度,又有几个人能做到呢?这样的文明,我们能够重建吗?
小河直街的北段,过了一条马路,已经成了一片废墟。临河的方圆几百米,砖石间依稀露出一段段的墙根,仿佛一个野蛮的屠场。没有了街的涵义,没有了红烧肉的香味,走在这样的“街”上,我听见的只有死去的房屋的哭泣声。这里马上就要耸起市中心那样的房屋,一定有着火柴盒般的外形和闪闪发亮的门窗吧。数千年的积淀终于被这些可鄙的蠢物所取代。最后的回忆,也终于快要消失了。欧洲人要怎样地笑我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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