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夜,彰显得这般静谧与安逸。
一丝秋雨伴着飒飒西风,远方重山间飘渺的雾霭被冲得散了些,只是细细看去仍不免云烟氤氲。这小半会儿,雨倒也下得差不多了,空气中却冷然添了一丝萧瑟的寒意。
窗外漆黑一片,偶尔墙角串过一只野猫,发出幽怨的呜咽声,诡异至极。水珠从屋檐上滚下,重重摔在街道的青石板上,滴答滴答,一点一滴都仿佛落入左阡瑟心房上,留下森然的寒意。桌上的烛焰一闪一闪跳跃不停,隐隐投出一个极淡的身影。左阡瑟用指甲拨拉着光滑的桌面,沉默良久,方淡淡道:“回去吧,今晚你没有机会了。”
话音刚落,灰衣人翻身而下,长剑挑起,直冲左阡瑟而来,身形快得不可思议。左阡瑟冷哼一声,长足一顿,双手一拂,袖风和着一串银针煞煞而出,至准至狠。
那人步伐顿滞,手腕翻动,连舞出三个剑花,迸出极亮的光芒里银针纷纷散落。左阡瑟微微惊叹,却也不急不缓退至墙角,稳稳站定。那人也突然站住,倚剑拄地,试图平复激烈的喘息,却隐隐感觉心肺深处一阵彻骨的寒意,他不禁打了个冷战。
左阡瑟略整衣袖,缓缓道:“你在屋子里待得够久了,再过片刻功力也便散尽——冯佑锡一定是忘了提醒你,先前来的那几位都是中了我的‘菊花煞’而死,又或者,他原本就是找你来试药的。”
“不过——”左阡瑟沉思一阵,眼里露出一丝赞赏,“你一身武艺我很是喜欢,或许我们之间也可以做个交易。”
灰衣人定定站着,蒙脸的面巾湿了大半,额上布满密密的汗珠,显见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听了左阡瑟的建议,他的眼神亮得骇人,但并没有露出一丝欣喜或是解脱,反而掺杂着左阡瑟看不懂的忧郁与苦涩。
左阡瑟怔怔看着,那眼神,那眉峰,都带着一丝数不出的熟谙。她疾步上前,一把扯下面巾——极度的痛楚让这张年轻而苍白的脸庞染上了病态的潮红,大滴的汗水从好看的睫毛上滚落下来,不偏不倚落在左阡瑟手指上,寒冷如冰。
左阡瑟低呼一声,不由自主后退两步,灰衣人竭力睁着眼睛,艰难开口,吐出叹息一般的句子:“你变了,我都认不出你了。可是,见到你真——”话未说完,身子却不由自主,缓缓倒地。
左阡瑟紧咬嘴唇,不可思议而又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这张默念了五年不曾黯淡,却也因多了几许沧桑与无奈而显得陌生的脸庞。
“左左——”良久,她叹息一声,走上前去,将他扶到床上。抚摸药瓶的手颤了颤,终于取出一粒药丸,和着水喂他服下。 烛光还是这般闪烁不定,照着左阡瑟多情却又无情的脸,也照着左左苍白却又带着一丝惊喜的脸。左阡瑟坐在床沿,伸出手来,轻轻拂过左左的脸,听着他安静的呼吸,突然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二) 左左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夜半清冷的街道此刻热闹许多,顽童嬉戏打闹的声音远远传来,清脆至极又不见尖锐,有着莫名的让人心安的味道。
左左努力吸了吸鼻子,又稍运了运气,知道自己已无大碍。
搁在桌上的茶碗凉得彻底,左阡瑟已经离去多时。左左下意识地闭了闭眼晴,仿佛那晚的一切都不过是个梦,而这梦是如此美好,让人不愿醒来。
等他走到街上,天突然阴了下来,沉闷的雷声让人觉得压抑,玩耍的孩子纷纷躲进了屋子里,却又不甘地从门缝里探出小脑袋来向着天空做鬼脸。左左动了动嘴巴,将舌底压着的一口药水吐到了帕子上,直直向药铺走去——罂的解药有了,总算是保住了半条命。
(三)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密林里的石凳上,白衣女子端坐抚琴,将天地间的浩然素雅尽收琴中。
古琴那头,紫衣男子品茶听琴韵,悠然之情使得山中云雀妒忌不已。
一曲罢,男子似乎意犹未尽,叹息道:“罂,你越来越美了。”白衣女子含笑垂头,脸上也有了一丝淡淡的红晕。
“怪不得影肯这么为你拼命。”男子又加了一句,似笑非笑的眼神里却闪烁着野兽般残忍的孤光。女子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咬着下唇,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手指拨拉着,又一曲起,哀怨而哀伤。
(四) 左阡瑟站在悬崖边上,夕阳残照,落寞余晖洒在她身上,美得惊心动魄。左阡瑟向前走了几步,崖边的碎石簌簌往下落,她不由后退几步,却又挺挺对着大沟谷跪了下来,狠狠磕头,直到额头上流出殷殷血迹,方停下来。
“爹爹,我……我心软了,我错了,冯佑锡害你这么惨,我……我要比他还狠!”左阡瑟手中拽满黄土,狠狠道。
夕阳送来的晚风微醺,吹起的风沙迷漫了山谷,也遮盖了这张因为仇恨与孤独而变得决绝狠艳的脸庞。
(五) 影回到小屋的时候,天色暗尽,只闻秋风瑟瑟,料峭寒霜结满屋檐。罂烧了一桌好菜,淡淡的烛光,桌边人微笑待立,温馨得好似一个家。
好似一个家,影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下意识握了握腰间的长剑,深远的疲惫与寂寞汹涌而来,他抿了抿嘴唇,开口道:“我拿到解药了。”
罂应景一笑,柔柔道:“先吃饭吧。”
影摇头,径直往厨房走去。罂不禁冷笑,淡淡道:“急什么,左右都是废人了。”
影背影一怔,却没有停下,执意煎药去了。罂叹一口气,伸手柔了柔发红的眼眶。
忙完了一切,夜已深,影喝汤,罂喝药,仿佛怕触及什么,都是那么小心翼翼,静谧得没有一点声音。风起,呼呼作响,吹灭了原本黯淡的烛光。罂漠然起身,关了窗,点上灯,又静静坐下。
“罂——你的手艺很不错”汤水见了底,影笑了笑,声音却艰涩,“等过了这一趟,或者找个人嫁了,还能过上好日子。”
“嫁人……”罂翻了翻那双纤细修长的手,摸着手心厚厚的老茧,自嘲道,“也只有你敢吃这双手做出来的菜——它切过多少人头,连我自己都数不清了呢。”
影哑然,也不由握紧了手心。都是江湖里趟着浑水走的人,生与死的界限是如此模糊不清,身不由己的悲哀与无奈深深笼罩着他们,不是麻木的人,心也该凉得彻底了。
“影,杀手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罂收敛了表情,冷然道。“你……你还要继续当杀手?”影惊诧道。
罂叹一口气,忽然又笑了:“你看我功力散尽,便自主安排我退出吗?你也应该知道的,‘暗箫’没那么容易让我走的,除非——”
仿佛是害怕听见那两个字,影急急打断她:“我会有办法的,等我把任务完成后,你就可以全身而退了——主人答应了我的!”
“主人,全身而退?”罂茫然抬头,眼神迷离,对那仿佛遥不可及却又唾手可得的幸福将信未信,又不忍放弃遐想。
“是的,主人说不知道为什么你会自己去接这样一桩生意,还砸了我们的招牌,可是你也已经付出代价了,所以只要……只要我能帮你找回面子,那他可以既往不咎,你……你既然没有了武功,也便……也便与我们没有半点关系了。”
“没有半点关系……主人怎么会这般好说话?”罂将信将疑看着他,“与你们?你到底答应他什么条件了,你为什么还要帮他杀人,你本来已经全身而退了——主人允诺了你的啊!”
“罂,我是杀手,从小就是,一直都是。你说的,杀手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影涩声笑道:“况且我一身武艺,怎可荒废?”
罂的眼眶慢慢蓄满了泪水,杀手无亲,杀手无情,泪珠顺着脸颊缓缓留下,残留淡淡的泪痕——原来她早已经不配做杀手了。可是影呢?叱咤江湖的“暗箫”第一杀手影,原本他可以是这样一个美满的收梢,现在,他将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直至面对自己的死亡。没有永远的杀手,只有永远的死亡——他将要过这样的日子吗?
“影,我们……走吧,不管它什么主人、‘暗箫’、,第一杀手,我们……我们去沧海彼岸的国度,去过普通人的生活可好?”
“普通人的生活?!”影灰暗的眸子忽然闪着淡淡的暖光,脑海里跳出一个婉约灵动的身影,继而轻轻摇了摇头,“我本就是江湖人。”
罂默然,现在的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了,却比普通的女人更骄傲更敏感,对于影,这些话她也只说一次。普通的女人要的很简单,却更奢侈。
“夜深了,早点休息吧,还有那个女人——“罂想提醒影小心左阡瑟的毒,却恍然正服下的是他带回来的药,不禁哑然,顿了顿,方道,“总之,祝你好运。”说罢,便拾掇了桌子,进里屋休息去了。
影呆呆坐着,恍若未闻,暗自回味罂说的:“杀手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
(六) 是的,影从小是杀手,一直都是杀手。
可是,他也有过去,也有回忆,也曾经幻想过未来——他也不是个合格的杀手。
在影的心底,那段回忆是蓝色的,像天空一样明亮的深蓝,像大海一样澄澈的湛蓝,因为那个女子,那个明媚飞扬,清秀伶俐的女子,那般纯真,那般淡雅,让他寒冷如冰的心也有了一丝萌动与欣喜,有了一丝期待与渴望。那个女子,一开始就是为拯救他而出现的。
连主人都夸他,他是个很有天赋的杀手,第一次执行任务是十四岁,不费吹灰之力便取得巨鲸帮帮助朱容天首级,十五岁与天山派大师兄吕进斗智斗力一月余,结果名声大噪。十七岁挑战中原剑神赵惊鸿,在江湖人看来,这是最神秘的一战,因为这场暗杀进行了一年零三个月。
是“暗箫”要下手的对象,在暗杀开始前就会受到条子,这既是对对象的宣判,又是在武林里做的广告,所以虽名为暗,“暗箫”的名声却在黑道中稳坐第一,其他杀手组织望尘莫及。
中原剑神赵惊鸿收到“暗箫”条子时并不上心,因为他很自负,旁人却是无比热心。下条子的是“暗箫”里名声大噪的杀手影,接条子的是中原剑神——只要是江湖人,只要不是两位当事人,对这件事都是充满了好奇与猜想的。江湖小报,茶馆酒楼天天围着一群人,时不时有人报告剑神的行踪,身体状况——可是没有人见过影,毕竟很少人见过杀手,除了死人。
条子的事情过了一年两个月零二十九天——那时已经没什么人在关注这件事了,大家都对影失去了好奇,甚至那几天接到“暗影”条子的几个人都不再害怕,反而大摇大摆在街上晃荡,仿佛只要赵惊鸿还活着,他们也就是安全的。
直到刘家上坟的几个子弟在五十里外的林子里发现赵惊鸿的尸体,这场暗杀才算是有了结果,等长了脖子的人们也才重新拾起了兴趣,又开始研究影悄无声息却又诡异之极的杀人手法。结果,好奇而懂经的几个子弟去看了,却暗自惭惭而归。出人意料的,赵剑神并不是被人以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法废掉的,杀手影哪里是暗杀,分明是光明正大的决斗。尸体上的剑痕,浓重的剑意都显示着这个少年杀手绝高的武功。大伙忽然把对杀手的轻轻的睥睨改成了深深的敬意。于是,“暗箫”愈发如日中天了。
可是,打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再没听到有关杀手影的任何消息,“暗箫”的许多行动中也缺少这位厉害的杀手。于是又有人开始猜测,说在与剑神一战中,杀手影也受了很重的伤,兴许躲在那个角落养伤,又或者已经死了也说不定,毕竟剑神也不是好对付的。
影自然是没有死,可是那段时间,他的确在养伤。他受了很重很重的伤。在赵惊鸿之前的对手,他都能轻易解决。面对剑神,虽然做足了功夫,可是剑神虽然自负,却也及其心细,一年多了,一直没有找到机会。那一天,他原本也是不想动手的,无奈被赵惊鸿发觉,只得出手。那是一场硬战,剑神的功力不可小觑,他只记得自己的长剑划过对方脖颈的时候,剑神的雷霆神剑也直直刺入自己的心脏。剑神倒地,血流殆尽,他也因剧痛晕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间破庙里,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而好奇的脸庞,不施粉黛的脸,白如瓷的肌肤,眼角永远带着一丝笑意,他恍惚以为自己见到了山林里的小地精。
见他醒了,那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忽然就有了笑声,仿佛是山中云雀的歌曲一般轻灵舒心。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忽然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与惬意。
“你醒了!”她用小手轻敲了一下他脆弱的心脏,他感到尖锐的刺痛,却又涌出一股淡淡的暖意。那一瞬间,他决定放下所有戒备。
他的伤好得格外慢,他想他心里一定也是这么希望的,因为他不再在夜里运功疗伤,而是陪着她看星星,数星星。他以前经常在夜里工作,可是一直都没有抬头看过天空,也不知道缀满繁星的夜空,和她一起看,会是如此美丽不凡。
她会在繁星下和他说许多许多话,她有一张伶俐的嘴,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那些。她得意地告诉他他是她的第一个病人,受了那么重的伤,却由她妙手回春。她又告诉他她是悠然左家的女儿,悠然左家他知道,和蜀中唐门并称的毒药世家。因为想闯荡江湖,她便溜了出来,这才救的他。
她永远都是这么会说,而他只习惯沉默地听着,并不是他排斥她,只是多年的独行让他忘记了应该怎样与人交流,所以他只能倾心听着。幸而她也不甚介意,只是当她问他姓名的时候有了一些小小的惊诧。
“我没有名字。”是的,影不是他的名字,只是代号,况且他也不曾和她说过他是个杀手。
“人怎么可以没有名字呢?名字里有一个人的魂的!”她转了转眼珠,璀然道,“要不我帮你取个名字吧,叫左……左什么好呢?”
“左左。”他闷声接了一句,她击掌称好。
可是为什么要姓左呢?他不解地想,回头看她一眼,她仿佛读懂了他的疑惑,蓦地红了脸,转过身跑开了,他呆呆站了会儿,忽然笑了。
那一刻,他发现自己爱上了这种普通的生活。他从小就是一个杀手,也从来没有考虑过为什么要做杀手,仿佛只是宿命,他没有选择也没有犹豫就接受了杀手的训练。可是现在,这个如朝露一般清澈澄静的少女在他平淡的生活里荡起了波澜,他说不清自己对她到底是什么感情,可他知道,他愿意被她带着去过恬静安宁的生活。
可是他不能,杀手有债,主人抚养了十几载,这笔债,他躲不掉。
伤好差不多的时候已经是五个月之后了,他在朝阳初升的时候,悄声离开。腰间的长剑晃了晃,日光反射到她婴儿一般透明干净的脸颊,恍惚中,他看见她皱了皱眉。六年,六年!他在心里默念着,转身离去。
回到“暗箫”,主人亲迎,他长跪不起,只恳求:“六年,六年之后,请赐予我自由。”主人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只有罂看得懂他的心事,暗叹道:“杀手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是他浓得化不开的眉,触动了她的心。所以,主人愤怒而来的一剑,也被她生生挡下。主人无奈,终于允诺。
暗夜里,他又重重叹了一口气,他欠罂的,他只能用这一辈子来偿还了。可是左阡瑟,左阡瑟怎么办?他不知道,他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她相见。
悠然左家现在是冯佑锡掌权,本来他重获自由的那一天便去了左家,可是她不在,冯佑锡淡漠地看他一眼,忽然又笑了笑,道:“她还未许配人家,你去找她吧。”
他不自觉烧红了脸,急急退了出来,心里却也不由暗喜。
收到罂的求救条子之前,他一直在找左阡瑟,纵然无果,却依旧忙碌与欣喜。现在真待见了她,他纵有千言万语,也生生吞入肚内。
主人像蛇一样冷锐的目光告诉他,不杀左阡瑟,他和罂,都得死。
他愈发迷茫,未来的微光也在生冷的寒夜里逐渐熄灭。他知道,他又变成了曾经的那具行尸走肉,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
(七) 冯佑锡再见到罂的时候,她的眼睛肿肿的,再也没有往日的凛冽和冷酷。他暗叹功夫果然是杀手的命,他忽然有些心疼眼前这个憔悴的女人,但更多的,是失望,他觉得他或许已经失去了一个同伴,一个和他一样在黑暗里浸泡着的不得解脱的灵魂。
“影不曾让我失望吧。”冯佑锡阴阴一笑,罂漠然从怀中取出一张方子:“这便是你要的独门药方。”冯佑锡急急伸出手去夺过药方,眼里透露出的狂喜被罂看得分明。罂抚摸着右手边再也提不起精气的经脉,默默低下了头。
冯佑锡如饥似渴地阅读着,忽然抬头,一双眸子透出点点冷光:“知道这方子的有几人——臭丫头还有影吧。”冰冷而残忍的语气。
“还有我,罂。”罂小声而坚决地说。冯佑锡闻言怔了一怔,定定地望着眼前人,良久,暗自叹了一口气,柔声道:“你是我的妻子,冯罂。”
罂肃然抬头,泪水又不争气滑落,原来失去的武功的杀手只是一个脆弱的女人。“你去告诉影,那个臭丫头现在正藏在羊尾巴胡同最里间的小院里——等忙完了这件事,我们就成亲吧。”
罂静静听着,冯佑锡出人意料地伸出手来揽她入怀。她在他怀里轻轻点了点头,算是应承。现在,她只是个普通的女人,想要的,不过是普通的幸福。用影和左阡瑟来成就自己的幸福,她不知道结局会如何,但她愿意赌一赌,因为她,再无可输。
(八) 罂细细打扮,慢慢抹上胭脂,穿上绣花鞋,打了一把绸伞,这才去见的左阡瑟。
左阡瑟见到她的时候并不很惊讶,自从亲眼见到冯佑锡逼得父亲落下悬崖之后,她再也不畏惧什么,也从不轻易让表情外露。
罂自己就了座,自己斟了茶,还顺手给左阡瑟倒上一杯。氤氲热气中,缓缓开口:“左姑娘,我知道你,六年前就知道了。”
左阡瑟吸了一口气,但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她。罂喝一口茶,吐出叶梗:“我叫罂,以前是影的搭档。”
“我不认识什么影。”左阡瑟冷冷开口,大有逐客之意。罂微微一笑:“你认识的,几天前你们见过。”
“你功夫尽失便以为我认不出来了——我知道,头一个来找我的,就是你。”左阡瑟厌恶地皱了皱眉。罂笑意更浓:“是我……可是你不好奇吗?为什么唯独我没有死而仅仅是失了功力。”
看着左阡瑟恍然大悟却又不愿相信,罂不由玩兴大起:“你猜得没错,是影救的我。要真算起来,还该谢谢你呢。”
罂得意笑笑,却见左阡瑟满面怒容,一晃间一串银针蜂拥而至,罂不由吃痛惊呼。“你不该来的,找死!”她仿佛听见左阡瑟狠狠一拍桌子的声音。
罂淡淡一笑,受伤的左手平放在桌上,右手吃力地将手上银针一根一根拔了出来,瞬间额上便沁满了密密的汗珠。左阡瑟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没再有什么动作。好一会儿,一排银针整整齐齐摆在了桌上,左阡瑟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取过针来,仔仔细细擦去上面的血迹,收入袖中。
“你走吧。”左阡瑟站起身来走向窗边,转过身子不再看她。左家家训,非江湖人不杀,没有武功的罂,算不得江湖人。 罂虚弱地笑笑,站起身来,走了。
出了院子,罂靠着围墙站定,急急从怀中掏出一颗药丸吞了下去,这才松了一口气。冯佑锡同她提过左家家训,她才有胆见的左阡瑟。来之前她便服下了剧毒,逼得左阡瑟出手是一早计算好的,只是不知针上的毒是否会被这个毒药世家的小妮子察觉。 罂这样想着,眼前却又不自觉有了淡淡烟雾,“影……”她低低唤了一声,慢慢蹲了下来,抱住了头。
(九) 暮色降临,天边的飞鸟也陆续停栖。佩剑男子长身玉立,凝视远方。他知道,今晚,一切都会结束,然而,永远也不会结束了。明天,又有开始,可是,再也不是他要的开始了。
小院里静得出奇。影翻墙而入,就听见左阡瑟在屋里冷笑:“你还是来了,不枉费我等候多时。”
影咬了咬牙,踢开门,一掌灭了灯,长剑刺出,直扑阡瑟心房。左阡瑟一跃而起,躲过一击,转身对准影后背就是一掌。影闻得风声乍起,扫剑回挡,足下一记“惊神腿”欲弹阡瑟下颚。左阡瑟见他动作刚猛,也知道不能硬接,便轻挥衣袖,闪身后退。
影暗自运气,紧跟而来,一招“横扫千军”来势汹涌,激起的剑气迅速向四周破开,直逼阡瑟面门。左阡瑟慌忙跃起,急急躲避,剑气便檫着她足心荡过,攻向石墙,撞起一带火花。
左阡瑟略一松口,却不防影又是一剑回刺,至快至狠,她躲闪不过,只得硬起头皮去接。哪晓得影的力道竟是这般大,左阡瑟硬接不下,踉跄后退,长剑步步紧逼,毫不留情。目睹了他的冷酷与煞气,左阡瑟只觉得心凉如水,不胜寒意。
长剑势如破竹,呼啸而来,千钧一发之际,左阡瑟不禁脱口惊呼:“左左——”
恍然如梦,只觉得那一声叫唤是如此遥远而不真实,影身形一滞,犹豫之间,手中的长剑也在不知不觉中慢了下来。
“啊——”一阵巨痛传来,影闷哼一声,低头望去,只见右臂尺骨已被左阡瑟趁其不备用针刺穿。影有些不敢相信地看向她。她长发舞动,手正飞快地变换着招势,眼里却是执着的狂热与冲动。他好象忽然间明白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既是如此,成全她也罢。
他大喝一声,提剑来追,身形快得不可思议。左阡瑟正欲腾起,却被他一剑勾住脚裸,进退不得。阡瑟回过头来,又要发针,影抓着剑向后一拖,她便失了重心,站立不稳。影也片刻不待,长剑刺出,正中心脏。
(十) 一切似乎都已结束,只听见液体溅落在地上的声音。左阡瑟扶着墙角慢慢坐下,任凭长剑扎在肉里,左右摇晃得生疼。
影重新点燃了灯,让暖光照着彼此苍白的脸。
左阡瑟看着影的脸,一股死灰色慢慢迷漫上这张脸。“呵,原来你中了毒,可惜我没有解药啊,你应该去找罂,或许她愿意救你的,毕竟你救过她不是吗?”她冷冷讽刺。
影艰难地笑了笑,唇边流出细细的血迹:“是吗,我要死了——这样也好。”
他向她走去,在她身旁坐下,伸出手去,握住她冰凉的手。她挣了挣,挣脱不开,便也由他握了。“上次的话没有说完——见到你真好,阿瑟。”他转过脸来,对着她璀然一笑,极尽温柔。“为什么,为什么……”左阡瑟摇头,泪珠散落一地。
“这样不是很好吗?我们可以一起……一起,你不愿意的吗?”他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想把温暖传递给她,无奈,他的手亦冰得刺骨。“你说名字里有一个人的魂,左左的魂,会和阿瑟在一起的吧。”他抬起头来,看着远方,笑容干净明亮。
他记得,他还记得!左阡瑟的心忽然跳得厉害,她紧紧抓住他的手,靠在他逐渐冰冷的肩膀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院子对面的阁楼上,罂莫名松了一口气,缓缓合上窗,走到铜镜前,拿起梳子,细细梳理自己的长发。明天有的忙了,她想。只是不知道拿惯了刀剑的手是不是动得了针线。
(十一) 三天了,桌面上摊满了烛油。阳光照过,清风拂过,花香溢过,却都是扫兴而归。这屋子似乎是尘封已久,没有一丝生气。 墙角边,端坐着一名女子,面容清丽,神色安详,仿佛是睡着了一般。然而,仔细看去,却发现她的眼珠正在转动着,好象片刻之后便要醒来。依偎在她身旁僵坐着的男子已经死去多时,却依旧保持着那个澄澈的笑容。
左阡瑟浓密的睫毛忽然颤了颤,紧接着睁开了眼。她挣动了一下,却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手一动,仿佛牵动了什么,她低下了头,默默凝视左左的手——骨节分明的手,抓着她,牢牢不放。左阡瑟的心忽然开始了猛烈的跳动,却是痛得厉害。
时光好象回到六年前的那个午后,懒惰的阳光下,他们坐在树梢上。
他不解地问她:“为什么我被刺中心脏却没有死?”
“因为剑正好刺在你的‘不死结’上,每颗心都有一个‘不死结’,被刺中了,不是非得死的。”
“‘不死结’?在哪儿!”
他好奇地低下头瞅着自己的胸膛,却更加疑惑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她看不下去,忍不住伸出手去:“在这儿呢,笨家伙。”
她的手指轻轻按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指间传来的是他有力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