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烟默
无穷无尽的山，延绵的梯田，还有从山那一边吹来的，若有若无的风。我就坐在山顶的小木屋里，透过窗子看出去，直到山岚一点一点变浅，消失不见。旁边红泥小火炉子上搁着的茶壶冒着泡，屋子里充斥着一阵奇异的药香，可是我却用力地吸着背景中的茶香。
是的－－茶香。这本是个熬茶的壶，就如同两个人呆在一起久了灵魂就会相互渗透一般，这把茶壶熬茶熬得久了，便有一种刻骨铭心的茶香，是过去很长的一段岁月里，我所闻到的那种。
所以，当我的鼻子闻到药香的时候，便立即深探里面熟悉的那种茶香，而后，我才想起些什么，把视线移到那个坐在山腰的女子身上。
自从生病以来，她就喜欢坐在山腰的那块大石头上，看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知道，她在想念一个人。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然而，自从那个人离开之后，她就总是一身白色，像一朵被遗落在这里的云，孤独而无助。
我一直都很惊讶，那个人真的还活着－－只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回来？
想起他的时候，我的记忆里便蔓延起一片无穷无尽的血色。
那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他的衣衫上有无数道口子，鲜血从这些口子里淌出来，迅速地染红了整个胸襟，然后，全身－－他是为了保护我才受伤的。
他对我说，一定要好好照顾她。
还要我告诉她，无论她是谁，无论她做了什么，他都一样爱她。
－－至死不渝。
我在血腥和疼痛里晕厥过去。
至死不渝－－醒来的时候，这四个字箭一般瞬间穿过我记忆，所有关于那个晚上的片断清晰地从我脑子里飞过。
我猛然坐起，环顾四周，茶园依旧是茶园，石屋依旧是石屋，她依旧是她，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可是，他呢？我想问，但是嗓子干涩得如同被烈火炙烤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只能看向她，她一身白色，莫名的安静，我知道，她很难过，所以，我只好静静地看着她，并在从此以后的日子里，陪她一起沉默。
很久以后的一天黄昏，寂静的茶园里，出现了一个老头，他已经很老很老，布满皱纹的脸上风尘仆仆，却很精神，他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摸摸索索地掏出一封信，郑重其事地交给我。
褐色的信封，已经卷边起毛了。
信封上的笔意寥落，写着她的名字－－小碧。
底下是一行小小的字，标注着写信的日期－－那是四个月以前了。
我接过信，翻来覆去地看，除了那两个字和日期，别的，什么也没有。
我看向那个老头，我想知道，这封信是谁寄来的？
他笑着摇摇头，亲切得如同一粒干瘪的花生米，我只是送信的，别的事情，我不知道。
于是我拿着那封信走开，到山腰的时候，我回头，看看老头渐行渐远的身影，忽然觉得他的身影里有种很熟悉的味道，那个人身上也有的一种的味道。
烛光像一只顽皮的猫，在昏暗的屋子里轻轻跳动。她看到信的时候，眼睛忽然比烛光还要亮，而她的手却如同这烛火一样，剧烈地抖动起来。于是，我从这抖动里，看出了她心底里开出的惊喜。
她拿出信，很专心地看。
是他！她终于抑制不住她的兴奋，对我喊道，他还活着，你知道吗他还活着！
我点点头，他还活着。
火炉烧得更旺了，整个石屋充满了清新的茶香。
“他现在正要渡江。”她对我读着信里的内容。
我笑着，陪着她一起开心。
可是，我却有点难过，他既然还活着，为什么他不回来。难道，他不爱她了吗？
她把信翻来覆去看了很多遍，神色羞涩而欢喜。
－－他还活着！
于是她便有了希望，常常坐在山腰的那块大石头上，抬头看天，日升月沉，春去秋来，脸上有难言的惊喜和怯怯。
我知道的，她一定在猜想，他在哪里。是小桥流水，还是青海长云？是大漠孤烟，还是渭城朝雨？
可是，我也知道的，无论他在哪里，他都在她的心里。
她就这样笃定地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只要他还活着，他就一定会回来。她是这么说的。
所以，她就在这里等着－－坐在他们曾经经常一起坐着的大石头上等着。
每一年她都可以等到一个人－－一个送信的人。
每一个送信的人都不一样。
第二年，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她轻巧地笑着，犹如一只优雅的蝴蝶，留下一阵很浓很浓的脂粉香气。
第三年，是一个敦厚的汉子。他的眉宇间有种庄严的沉着与执拗，他盯着我看了很久，才把信交到我手中。
第四年，是一个神色冷峻的大叔。他的目光像一把锐利的剑，看得人心中生起阵阵寒气，从嘴里吐出了几个字后，他便绝尘而去。
第五年，是一个珠圆玉润的少妇。她的神情里有淡淡的惋惜和感伤，她拿出一封用鲛绡手帕细细包起的信递给我，犹如送来一朵精致的花。
第六年，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少年。他长得非常英俊，他同我说话的时候我一直看着他的脸，以致于我忘记了他究竟同我说了些什么。
第七年，是一个神情凶悍的老妇。可是她说话的声音十分沙哑，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她地把信交给我，拖着沉重的步子又上路了。
第八年，是一个和颜悦色的大婶。她絮絮叨叨地和我讲了些路上的事，最后看着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
他们每一个人都有着不同的脸孔和不同的神情，然而，我从他们身上闻到了同一种味道。
－－江湖的味道。
我从来都不知道江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但是江湖却仿佛根植于我血液深处一般，当我看到一个人的时候，我立即可以知道，这个人是否属于江湖－－
尽管，我从来都不曾离开过茶园。
可是，我知道的，我一直都是知道的。我唯一不知道的是，这些属于江湖中的人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人烟稀少的茶园，只为了送一封信。
而更让我担心的是，她的脸上有越来越清晰的落寞，堆积起来－－直到，她的眼角出现了一根细小的皱纹，微微向上挑起，挑出了一些哀怨的意味。
是的，那个人离开九年，寄来八封信。它们安静地搁在桌上，没有地址，无从寄还。
他在信上说他马上要渡江，渡江去那寒冷北方。她看着看着，忽然就落下一滴泪来。
他为什么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那里，冰天雪地，是喝不到他最爱喝的茶汤的，他真的永远不回来了吗？她仿佛在问我，也仿佛在问她自己。
有的时候，一些江湖侠客经过，她便上前询问，你们有没有看到过当年闻名江湖的烟十三客。
那些人都很惊讶地看着她，反问她，十三年前，他不是有了自己的家么？九年前，他不是受到追杀死了么？
不！胡说！堂堂天下第一的烟十三客，怎么会死呢？他还活着，他一定还活着！她说着说着，眼泪便流了下来。
看到她流泪的样子，我很心痛，我很想对她说，我们去找他吧。
她猜到我的意思，摇摇头，如果，他想回来，就一定会自己回来。
第九年的冬天，很冷很冷。整座山被皑皑白雪覆盖，天地间，没了人烟。她却依然会站在门口遥望，任雪花飘了满头，浸润开一片冰凉。
她终于等来了一个人。当那个小小的黑点出现在一片白茫中的时候，她忽然伸手扶了扶斜插在发髻中的碧玉簪，又整了整衣衫。
可是，那个黑点再近一点的时候，忽然就有失望的神情从她的脸上腾起，她慢慢地走进来，叫我去温一壶酒。
当我拿着一坛藏了很多年的酒走出来时候，刚好看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跨进门框，那个瞬间，屋子整个地暗了一暗。
他一边摘了斗笠，一边朗声笑道，你就是小碧吧？
不等她回答，又自顾自地在对面坐下，啧啧叹道，“长得真是好看，难怪……”话说了半截，似乎意识到什么，又忽然顿住。
她忽然很难得地笑了一笑，明艳得如同白雪中的一枝红梅，她说，“天冷，我请你喝酒。”我走过去，把烫好的酒放在桌上。在我低头的那一霎那，我看见了他腰上的刀，色泽深沉，岁月久远－－于是，我又闻到了，江湖的味道。
我静静地走开，坐在小火炉旁边，把火拨得更旺一些。可是，她却忽然站起来，把桌旁的窗帘卷起，窗子打开，一窗的风雪陡然扑面而来。
琥珀色的液体注满两个酒杯，酒香立即盖过了屋子里的茶香，分明是烈酒，才能在这样寂寞的冬日穿越了寒冷，直达人的心底里去。外面的雪更大了，仿佛要把曾经一切的往事覆盖，无迹可寻。
屋中的两个人，举起酒杯，轻轻一碰，一饮而尽。她的脸上渐渐有越来越深的红晕，“这酒的名字叫作江湖忘，是烟十三客最喜欢的……”
长久的停顿，再抬头时她的眼里已有隐隐泪光，“你知道他在哪里的，是不是？”
“你说谁？”大汉好像根本不明白她在讲什么。
“我问过很多的人，”她又喝下一口酒，“没有人知道，可是你，一定知道。”
大汉看了一眼窗外的雪，说道，“我想，你是喝多了。”
她嘴角噙着冷笑，眼波里流露出难得一见的凛冽，“你不告诉我，就不怕我在这酒里下了毒？”
“十年前的那一场追杀之后，江湖里就再没有烟十三客，也没有了碧风了，是么？”大汉将杯中残酒喝下，眼中掠过一丝怜惜。
她闻言，流着眼泪笑得花枝乱颤，“可是为什么没有人可以告诉小碧，他究竟在哪里？那么多年了，他为什么不回来？”
他为什么不回来？
为什么不回来？
不回来？
回来……。
她终于醉倒在桌上。
大汉看着这个醉得如同一朵桃花的女人，叹息了一声，掏出一封信放在桌上，扬长而去。
屋子顿时安静下来，空空荡荡，在这大山里寂寞得仿佛一根小草。
信封上，依然只有她的名字和一行日期。
雪终于化去。
大片大片的白里露出逼人的青翠，从严寒中存活下来的生命，更加旺盛而新鲜。
然而，自从那日醉酒之后，她就病了。
我知道，她病在心里，那个人，就是她的病。他不回来，她的病就不会好。
她变得像一个孩子，每天执拗地坐在那块石头上，呆呆地看天。
身体好些的时候，她便开始和我说一些关于他的事情。
“别人叫他烟十三客。
他的剑法天下第一。
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两颗虎牙，很温暖的样子。
他救过的人比他杀的人要多得多。
他一直以为浪迹天涯才是他一生追求的。
直到有一天，遇见了我。
他叫我小碧。
他说最爱喝我熬的茶汤。
他说他要在这里陪我一辈子。
可是，他为什么不回来呢？”说着说着，她的眼神就黯了下去。
她望向很远很远的那片梯田，如同看着一段一段的从前，那些刻在心里的，无法被时光磨平的从前。
－－可是，未来呢？未来，又在哪里。
这一病，缠缠绵绵就到了秋季。她的身体一天天差下来，轻得如同一片羽毛。
然而她还是坚持在阳光美好的日子，坐在那块大石头上，她说，那块石头让她觉得温暖，仿佛，他还在她身边一样。
她在屋里的时候，我也偷偷地去那块大石头上坐过，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感受到那种她说的温暖，踏实而安全的，让人安心依靠的温暖。
－－就如同他给人的那种。
可是，这样一个给人温暖的侠客，却为什么无法兑现对一个女子的诺言。
她快要死了，你再不回来你爱的女人就要死了，你知道么？空旷苍茫的天地里，只有大风来来回回绕过。
那天的阳光下，她靠着我，对我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关于江湖。
其实，江湖里是有很多故事的。
每一天，每一个人，都在发生着新的故事。
比方那些送信的人，他们行走在这个江湖上，好像很潇洒，其实很寂寞。
这一刻你还坐在这里喝一碗茶汤，但是下一刻，或许就已经成为了别人的刀下鬼，剑下魂。
仇恨，野心，权利，金钱，每一个都有着自己的目的，而最最卑微的目的，就是－－生存。
江湖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很努力地生存下去，只有生存下去了，才可以得到更多的东西。
烟十三客是这样，小碧也是这样。
可是，烟十三客就是烟十三客；而小碧，却只是烟十三客的小碧，在江湖里，她叫碧风。
烟十三客的烟雪剑法天下第一，而碧风，却善于使暗器，她可以把任何植物的叶子以内力疾射出去，置人于死地。
碧风是一个杀手－－一个杀人组织里的杀手，那个组织的名字，叫做“随风”。
“随风”组织里的杀手，确定了一个目标，便如同悄无声息潜入夜色的风，无处不在，追踪到底。那里的杀手，名字里都有一个风字，他们都是自小经过严格的培训，长大后便为“随风”卖命，直到，他杀的人足够赎回他的自由。你可以选择杀很多个，也可以选择杀一个。但是，如果你选择杀一个，那么这个人必须是武功盖世的。
碧风不是那个组织里武功最好的杀手，但是她绝对是长得最美丽的杀手。碧风的选择是：只杀一个人。
她厌倦了腥风血浪里来来去去的生活，她不希望自己的自由是由无数人的生命换来的，所以，当头领说要派人去杀了烟十三客的时候，她想也没想，便领了命。
头领沉吟片刻，说，给你四年的时间。这是“随风”组织的规矩，如果没有在规定时间内把目标杀掉，组织会派其他人出来，把目标除去。如果杀手想背叛或是私自逃离，那么“随风”便如同附骨之蛆，即使天涯海角也要追踪到底，把那个杀手干掉。
其实，头领开始就知道，碧风根本不是烟十三客的对手，所以，她离开的时候，他给了她一包毒药。他什么也不说，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于是烟十三客就在这里遇到了他的小碧。
那是一个阳光很好的春天，碧风很久没有在这样灿烂的阳光里行走过，她觉得有点刺眼，便抱着膝盖坐在这块大石头上，闭着眼睛，慢慢地，睡着了。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一个年轻男子站在她的面前，这不是一个长得十分英俊的男子，但是他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气质，是一种可以托付生死的温暖。
他说，他叫烟十三客。
碧风的手忽然就抓住了身边植株的叶子。
可是，那个男子却笑了，在阳光下露出两颗虎牙，对她说，你可以替我熬一碗茶汤吗？
碧风忽然就愣住了，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名声鹊起的侠客，这才注意到他衣服上的点点血迹。
可以吗？他的眼神诚恳而坦荡。
你受伤了？她有些怀疑。
他低头看了看肩膀上的口子，笑道，比剑的时候，为了避开一只小鸟……
他笑的时候又露出了两颗虎牙，看得她有些恍惚。
升火的时候，她说，你可以叫我小碧。
后来的一个月里，他每天喝她煮的茶汤，她其实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轻而易举地取走他的性命，可是她却有些依依。她第一次觉得，另一个人活着，会给自己带来温暖。
他从来都没有问过她，她姓什么，叫什么，也没有问过她的过往。他只是叫她小碧，告诉她，她煮的茶汤很好喝。
她知道，他是把她当一个好女孩来看待的。可是，如果他知道她的手上曾经沾过这么多的鲜血，他还会这样待她么？如果，他知道她是要杀了他以换取自己的自由的，他还会这样待她么？
只是，她还下得了手吗？她心里的冰渐渐融化，她开始矛盾而犹豫，一种暗地里的情愫已然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她心里的各个角落。她犯了一个杀手不该犯的错，那就是－－爱。
而错上加错的是，她居然爱上了自己要杀的人。
她在风里轻轻叹息，要是能够这样为他煮茶煮上一辈子，该多好。可是，这是多么奢侈，或许这一辈子都不再可能了。
烟十三客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身后，对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陪着你的，我想－－给你一个家。
家？
这个字眼对于碧风来说遥远得如同天上的星辰，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个家是什么样的感觉，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有一个家。
可是，她就这样轻易地得到了一个家，一个疼爱她的烟十三客，于是她便幸福得有点不真实。
如果，再让她选择一次，她一定不会答应他了，她宁愿让他安好地活着，哪怕心底有伤，寂寞地活着
－－至少，他都是活着的。
可是，当时的她，就是贪念那一点点依赖那一点点爱，她答应了。
于是，山上就有了这个小小的石屋－－那是他们的家。
他叫她小碧。
他最爱喝她熬的茶汤。
第二年，他们有了一个孩子，长得很像他，取名叫小默。
可是，她心里的结却越纠越紧－－三年之后，这个孩子或者失去他的父亲，或者失去他的母亲，或者，成为一个孤儿，这是何等的惨烈。自己也曾经是一个孤儿，从风餐露宿的街头流浪，到血泪交融的杀手生活，个中辛酸，她不要让他再尝到一点点。
黑暗中，她握紧了茶树的叶子，感觉到手心里细微的刺痛。
－－第一次，她侥幸地希望上天可以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就这样抓住眼前的生活，永远不松开手。
三年时光，弹指一瞬。尤其是幸福的时候，它便更是犹如流水，片刻也不停息。
第一个杀手是砾风。
当小碧抱着孩子和烟十三客有说有笑地走回石屋时，一身黑衣的砾风忽然挡在他们面前，把她吓了一跳。“师妹，你忘了对领主的誓约吗？”
她不敢回答。
可是，烟十三客却护在她前面说，“你找错人了，她是我的妻子小碧，不是你的师妹。”
砾风的目光越过烟十三客，只是冷冷地问她，“为什么不杀了他？”
她依然不敢回答。
砾风沉默良久，叹口气，“领主让我来提醒你，时间快要到了，不然－－后果你知道。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话音未落，她忽然出鞭，闪电一般划开了夜色，夹带着疾风对烟十三客袭来，小碧蒙住孩子的眼睛，尖叫一声：“不要！”下一刻，一声闷响，那是剑刺穿身体的声音。
烟雪剑上有鲜血滴下来，而砾风的胸口上，已经多了一个洞，血不停地往外涌。
砾风笑了，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说：“你下不了手，我替你杀，我不想看着你死，也不想你怀里的娃娃成为一个孤儿。”血不停地涌出来。
她终于支撑不住倒下。“可惜……可惜……我没有这个能力。十天后，会有别的杀手……烟十三客，你……你，要让她幸福啊，一定……”
碧风哭了出来，她想，她和砾风真的老了，老到，心里有了感情，会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老得已经不适合当杀手了。
很快有了第二批杀手，被围攻的时候，她几乎就要出手，可是，她终究没有－－她舍不得，就这样破坏了他为她构筑起来的那个梦－－她是一个好女孩，是小碧，是她的妻，没有惨烈的过去，只有美好的未来。
好在那些杀手并没有赶尽杀绝的意思，他们来，只是为了告诉她，背叛的后果，也为了告诉她，领主等她回去的意思。所以，一瞬间，他们又如同风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夜色里。只留下烟十三客站在圈子中间，对着茫茫天地。
孩子睡着了，烟十三客站在屋外，大风把他的衣襟吹起，他瘦了，衣服罩在身上显得空空荡荡。
小碧心中涌起了愧疚，还有密密的心痛，她走到他身后，夜色里，带着毅然决然的神情，对他说，“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转过身，神情有些疲惫，但是依然对她笑了，“我不要听什么秘密，无论你过去发生过什么，我只知道，现在，你是我的妻，以后也是，永远都是，是不是？”
她无声地看着他，用力地点点头，“可是，那些杀手，怎么办？”
烟十三客望着远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陪着你的。”
每一个女子在经历爱情的时候，都会变得很笨很笨，即使冷静聪明如小碧，也一样。
她和千千万万女子一样，一心以为，自己所爱的男人是个大英雄，无论怎样的艰难困境，他都可以保护她和孩子一辈子。
可是，她错了－－英雄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尤其是面对“随风”这样庞大的一个杀人组织。
杀手来得一次比一次多，武功一次比一次高强。
虽然小碧也开始出手，然而，终究是寡不敌众。
烟十三客开始负伤。开始是一处伤。慢慢是好几处伤。
可是，那些杀手从来没有杀了他的意思，他们一次次带来领主的意思，要碧风自己动手－－只有这样，碧风才能获得自由。
小碧知道，领主对自己已经仁至义尽，然而，她如何能用烟十三客的生命，去换取她的自由？况且，如果她真的用他去换取了自由，那么即使得来了自由，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那天晚上，烟十三客敷了伤药，沉沉地睡去。
一个身影忽然从窗外掠过。
碧风悄悄走了出去，愣住：“隐风？”
“是。领主已经决定，三日后为最后期限，你若不动手，那么连你也不留下。”隐风的声音冷得有如浸了冰水。
“可是……”
“不需你亲自动手，只要你给他下一点药，让他无法正常发挥武功，我便可向领主禀报，你算是刺杀有功，他也有放了你的理由。”
“可是……。”
“话已至此，你好自为之。”
接下来整整一天，她很沉默。
她知道，该有一个了断了，不能一直让烟十三客和孩子过着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可是，又能够怎么办呢？
“随风”组织的天罗地网，如何逃得开？
牺牲自己？但是，“随风”要杀的是烟十三客，若非领主对自己的偏爱，烟十三客早已命丧黄泉。这样，只怕会更早让烟十三客送命吧？
难道，只能牺牲烟十三客么？
想到这里，小碧心都倦了－－原来，杀一个人那么容易，而要一个人活下去，却那么难。
她转头看向窗外的烟十三客，经历了那么多战斗，他总是喜欢一个人站在夜色里，手里摩梭着烟雪剑，神色疲倦。
她的手触到了那包毒药，冰冷的，刺痛她的手心。不，她不要，绝不！碧风从来都是靠自己的力量选择自己的命运，现在也一样。既然无法同生，那么就共死吧。或许，死在一起，也是一种幸福。
她轻轻地走到烟十三客的背后，依着他，说，我是你的妻，现在是，以后是，永远都是。
烟十三客转过身，有些感慨地搂住她，问她，“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会怎么办？”
小碧风轻云淡地笑着，“我会带着小默和你一起走。”
“别傻。”烟十三客的眉宇间流露出深沉的怜爱，“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把小默抚养成人。”
“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会陪着我的，我也一样。”她无限认真。
“那么，好吧，为了你，我不会死的，”烟十三客叹息了一声，“我要你们为了我，也好好地活着。”
小碧听到他叹息的时候，有说不出的难过，她眼睛有些湿润地看着他，脸上渐渐流露出一种决绝，在心中轻轻地说，对不起。
以后的白天，烟十三客总是不在屋里，甚至不在茶园里。小碧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可是，每次烟十三客风尘仆仆神色疲惫地归来的时候，她便心痛得什么也不想问了。
第三天很快就到了。
小碧准备了一桌好菜。即使是粗茶淡饭，小碧依旧把它们烧得光泽鲜亮，香气诱人。旁边，还有一坛烟十三客最喜欢的酒－－江湖忘。
茶壶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整个屋子就这样充满着茶香、菜香和酒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真实而平凡的，生活的味道。
小默吃饱了趴在床上睡着了。
烟十三客无比怜爱地看着小碧，她喝了酒，有一种特别的妩媚。“你知道吗？第一次看见你，你在那块大石头上睡着了，就那样蜷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于是，就想要一辈子照顾你。”
“是吗？”她微微有些醉了，歪着脑袋看他，“如果，我把你杀了，你还想要照顾我一辈子吗？”
烟十三客眼里闪过深沉的悲哀，“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和小默可以幸福的。没有遇到你之前，我以为，我的一生就这样浪迹天涯，可是，遇见了你，我才知道，你就是家，小默就是家，茶汤就是家。”
“遇到了我，你不后悔么？”
“从来都没有后悔过。”
小碧听罢，眼里泪光闪烁，“我也很高兴，能够在今生遇见了你。”
她起身给烟十三客筛上一碗茶汤，双手奉到他面前说，“我们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给你熬茶汤，你说，你最爱喝我熬的茶汤，那么，你就再喝一碗吧。”
烟十三客无比眷恋地笑了，接过碗，一饮而尽。
就在他放下碗的那一霎那，他忽然出手，点住了她的几处大穴，“谢谢你，替我做了我想要做的。今夜，你就会获得自由。”
不！不是这样的！你放开我，我不想这样的！小碧想要说话，却发现哑穴也被点住，她看着他，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好看的脸庞流下来。
“别哭，别哭呵，”烟十三客伸手拭去她腮边的泪水，“我知道你不想的，我知道你一直都是想做我的妻的。所以，我也要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为了你和小默……”忽然，一大口鲜血从他嘴里喷了出来，他本能地运气护住自己的心脉，有无法相信的神情停留在他的脸上，片刻转化为一丝苦笑，“你放心，我不会死的，我会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守护你和小默的，记住，一定要努力幸福啊。”说罢，推门而去，消失在夜色里。
这一次，“随风”派来了将近百名杀手。
这一夜，烟雪剑法依旧威力无比，可是，却没有支撑很久。
小碧坐在烛光里，面对着一桌子菜，残酒尚温，而那个人，却已然走远。
小默醒了，他推着娘要去找爹，可是，小碧却只能默默地坐着－－这是烟十三客给她设定的结局，让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去送死。
小碧看到，小默摇摇晃晃地跑出去，跑向他的爹。
渐渐远了，模糊了，看不清了。
忽然，夜色里响起无数暗器穿越风的声音，依稀一个身影抱着什么一闪，同时孩子尖叫了一声，然后一瞬间，整个茶园归于寂静。
小碧心急如焚，她不知道烟十三客和小默是不是还活着。
静默的夜里，只有小火炉上的茶壶咕噜咕噜地沸腾着，继续熬着茶汤，如同曾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咕噜咕噜。
可是，什么都不会再有了。
半个时辰后，小碧终于冲开了穴道，跑向那个战斗后留下的残局。
她只找到了小默－－他很乖很乖地睡着，脖子上有一个细小的伤口，很深，已经被很细心地包扎好了，身上还盖着烟十三客的蓝灰色袍子，血迹淋漓，恍然还带着他的温暖。
－－烟十三客离开了。
于是小碧执着地相信，烟十三客还活着。
她想，自己还有机会，可以亲口对他说，她不是想要毒死他来换取自己的自由的－－而是要和他同死的。
她知道，他是不会怪她的，但是，她不要他心痛，不要他觉得这个家里已经舍弃他了。
小默昏迷了三天三夜，小碧守在床边一直不曾离开过，既然烟十三客还活着，那么“随风”的杀手随时都可能会回来，她一定要活下去，只为了再见烟十三客一面。
三天后的阳光干净而透明，小默醒来，很安静，好像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茶园依旧，漫山遍野的苍翠，那些死在烟十三客剑下的杀手，尸体不知去往何处，地上的斑斑血迹渗入泥土，渐渐地越来越暗，不见了踪影，只有一些地方泥土松散而潮湿，还证明着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但是，渐渐，渐渐，一切都恢复了往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小碧忽然开始怀疑，烟十三客究竟还是不是活着。
她很想找那些“随风”的杀手问问，那天烟十三客究竟有没有死在他们的刀剑和暗器之下，可是那些杀手却如同风一般消失在四面八方，无迹可寻。
她只好问小默，可是小默很安静地沉默着，一句话不说。
她只能等。
她一定要等。
她一直在等。
烟十三客的信来了，可是他却从来没有回来过。
他在第九封信上说，既然无法相濡以沫，那么就相忘于江湖，但是，他会信守承诺，遥遥地守护他们，所以，她也要信守承诺，和小默好好地生活下去。
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诺言。只是小碧却没有力气去信守了，支撑她活下去的信念瞬间崩塌，她的心，一下子灰了。
－－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小碧不会再等了。
她终于讲完了那个故事，漫山遍野的风呼呼吹过。
这真是一个寂寞的故事，是不是？她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
是的，真的很寂寞。我以为即使我真的杀了他，他也不会怪我的，原来，他是真的再也不会原谅我了。她的眼神涣散下来。
不！不！我摇头。我很想告诉她，他临走前还要我告诉你，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对他做了什么，他都一样爱你。
－－至死不渝。
可是，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你们的小默在那次受伤之后，便再也无法发出一个音，如同我的名字一样，只能永远沉默了。
怀中的女子慢慢滑下去，如同一朵夜舒荷寂寂开放，有一点点等待，一点点无奈，带着今生的一切过往，去往来世的轮回。
我把她埋在那块大石头旁－－那是她和烟十三客曾经常常坐的地方，如果有一天，他回来，一定会在那里坐上一坐，再陪她一会的。
又是一个冬天。
没有雪，只有北风，来来回回地绕过各个村落。
我依然在这个茶园里安静而简单地活着，只为了记得，烟十三客和小碧曾经在这里住过。
那日，茶园里来了一位老人，亲切得如同家里熬茶的那只老茶壶，他凝视我良久，忽然吐出一句叹息般的句子：“你就是小默罢？烟十三客的孩子。你爹－－托我告诉你一些事。”
天空明晃晃的，刺痛我的眼睛。为什么不早一些－－在她死之前？
老人吸着烟斗，慢慢地开始讲一些过去的事情，关于烟十三客。
“他是一个好人。江湖上，他救过的人不计其数。所以，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有人会出手帮他。”
“可是，虽然他杀的人很少，但是，那些人所属的势力就足够要了他的命。于是，才有了‘随风’组织的追杀。于是，烟十三客才遇见了小碧。”
“烟十三客是一个至情至性的人，他遇到了小碧，就决定要和她在一起，一辈子。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小碧就是江湖上传说的碧风，他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他要给她一个梦，也给自己一个梦，与江湖无关，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梦。”
“可是，如果命运是这样安排，那么无论如何也只能接受。那天晚上，隐风去找碧风时说的那些话，他听到了。他也是这样决定的，牺牲自己，用自己的性命最后一次保护他们。可是，他不想让小碧愧疚和难过，所以，他在三天里写了九封信，拜托给我们这些江湖朋友，一年一封，带给小碧。”
“他说，不仅要给小碧身的自由，而且还要给她心的自由。她不可以在愧疚和自责的阴影里活一辈子。”
“所以，明知道那碗茶汤有毒，他依旧喝了下去。只是，他没有想到，小碧居然是要将他毒死，原来，他的小碧，早就决定把他舍弃了。”
“他不要你们知道他死，所以，他用尽的力气离开，这是他给你们最后的爱护。”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奄奄一息，他说，死后要埋在山腰的那块大石头下，因为小碧常常会去那里坐坐。”
“他说，等到小默十三岁的时候，再告诉他真相，因为那个时候，小默一定可以很好地照顾他的小碧了。”
“他还说，他从来都没有后悔遇到小碧－－即使她要置他于死地，他都心甘情愿。是她，给了他一个家，一碗茶汤。”
老人看看我，沉默良久，然后站起，在寒冷的斜阳里回身看看一望无际的茶园，如同回头看烟十三客的一生。
夜就这样暗下来，暗下来，如同一张帷布，遮盖了重重的往事、重重的寂寞。
原来真相就是这样的。
烟十三客说过要陪小碧一辈子的，他就真的，从来也没有离开过。
原来，我们三个人，从来都是在一起的。
所谓生的希望，死的离别，都只不过是无常浮生里的一个小小转折，却生生地将一些人的命运埋葬在了江湖里，一如这夜幕，覆盖了苍莽天地，无边无际，无法逃脱。
那一碗茶汤，是这无尽夜色里的一点灯光，让长而寂寞的人生起了一点点温暖，给人继续前行下去的力量。
所以，明明知道它有毒，还是会把它喝下去，心甘情愿。
－－因为这，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眷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