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专业有“热门专业”和“冷门专业”,文化也是如此。《赵氏孤儿》作为一个经典剧目总是被不断地改编,上演。汀兰对这种现象做了不同的考量,大家不妨品一品,看她说的是否有道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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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曲弘扬了二十多年了,这表明戏曲已经衰颓了二十多年了。
不衰颓的东西不需要弘扬,这明摆着。
大大小小的演唱会、大戏看过几百场,感觉是:一辈子也不想再看《将相和》、《坐宫》、《三岔口》……短短两个月,看了七个版本的《白蛇传》、四个版本的《将相和》、五个版本的《别姬》、四个版本的《望江亭》……
很多前辈艺术家的回忆录里提到,老艺人所能戏者,往往以百数计。傅谨在他的那本《草根的力量》中跟踪采访浙江金华等地区越剧草台戏班演员,一位三十来岁的小生演员,能戏二百余出,且保留了戏曲早期的“幕表戏”创作能力。
而如今京剧界最当红的大腕们,一般会二十出戏左右,常演剧目更达到“X三出”这样惊人稀少的程度。
这就是戏曲剧目上演现状,是你扭过头去也仍然扎眼存在着的现状。
因此我一直认为“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是建国以来最大的毁戏工程。本就僧多粥少的文化投资,集中投入到那些已有一定基础的少数剧目上,什么“精加工”,什么“大修改”,多数属于“糟改”之列,越改越脱离原始朴素的创作冲动,变得矫柔造作,漏洞百出——而这笔钱对无数濒临灭绝解散的嗷嗷待哺的剧种剧团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更何况此项“工程”的入选剧目,质量严重参差不齐,而艺术一旦与现实利益过分醒目地挂钩,必定带来一系列不可告人的非艺术范畴较量。本来已经剧目重复稀少的戏曲舞台,注定因“精品”而更加凋零冷落。当严肃艺术综合创造被冠以商业意味浓厚的“工程”一词,也就既时髦又胆战心惊地走上了不归路。
剧目数量的剧减,一方面由于戏曲市场严重萎缩,演员无台可登,无戏可演,这当然怨不得演员们;二则是由于编导们选题范围狭窄。前几年南戏火了一把,从京昆到地方剧种,把四大南戏排了个遍,一窝蜂上的结果必然就是导致人们由新奇转入委顿——再好吃的吃个八分饱也够了,见天剧场里电视上都是台中台,都是文武场中间儿,都是恢复检场,都是当众换装……什么新鲜招式一旦成了惯例,也就离束缚不远了。人们必须打破这个束缚,去寻找新的招式。
于是元杂剧走俏。前两天我数点了一下近期录制的《窦娥冤》一剧,结果大吃一惊——我竟存有不同剧种《窦娥冤·行路》(或者叫“斩娥”、“法场”)的录像资料二十余种。而近五年来,上演的两大悲剧之一的另一杂剧剧目《赵氏孤儿》,比较有影响的新创作版本起码也有五台——两台话剧、两台越剧、一台豫剧,京剧时不时将传统剧目拿来重演一番,我最近也收到了一个国外剧团新排的《中国孤儿》资料。
中国戏曲有800多年历史,其间有大量作品问世。仅就古代戏曲作品而论,剧目总数大约有五千多个,有完整剧本流传的约近二千。其中,元杂剧550多个,传世剧本130多个;元明之际无名氏杂剧180多个,传世剧本70多个;宋元南戏240多个,传世剧本17个(一说18个);明初南戏120多个,传世剧本50多个;明清传奇2600多个,传世剧本1200多个;明杂剧500多个,传世剧本100多个;清杂剧1300多个,传世剧本400多个。这是个大概的数字,各统计方法不同略有出入但也不会出入太多。这么多的现成剧本,加上有存目有故事有佚曲的,加上不是戏曲形式而有小说、故事、曲艺形式素材的,还不够编的?就非要《窦娥冤》、非要《赵氏孤儿》?在这么阔大的素材海洋里竟然还会“撞车”,只能说I服了U。
我们当代的戏曲创作,就真的只剩下这个“一窝蜂”了?取材一窝蜂,搞大制作一窝蜂,请话剧导演一窝蜂,就连谈个“人文蕴涵”也一窝蜂,口径相似得吓死人。
取材撞车,要表明并非重复劳动,当然必须彰显些与众不同。这样,就在不同的“人文蕴涵”上做文章了。又是“深挖人性”,又是“世纪思考”,又是“与时俱进”,搞得热闹无比,评论界也跟着瞎兴奋。到了进剧场一看,还不是“一个男人和N个女人”的故事,街边小摊有的是,五毛钱一份。
郭德纲说得好:“相声是要与时俱进,但不是有两个人下冰窟窿里救孩子,弄个相声表扬一下就叫与时俱进了,好多人把相声当新闻联播那么弄,听完相声我们就都拦惊马去?相声没有教育人的功能,现如今观众也是,谁花二三十块钱买张相声票说‘走吧,咱们去受受教育去吧!’看京剧《三岔口》你受教育了?看狗熊走钢丝你受教育了?看15个人骑一辆自行车你受教育了?其实相声就是一种娱乐形式,你进剧场就是找乐来了,你出剧场该干活干活、该还债还债去,相声不是救世主。”说的是,谁花二三百块钱买张戏票说:“走吧,咱们去受受人性熏陶,思考一下文化跟哲学吧。”这不是受虐狂是什么。
查明哲说要把剧场当教堂,我同意,但那是话剧剧场。《萨勒姆的女巫》要用越剧来唱,肯定笑死斯坦尼,晕死梅兰芳。
戏曲动人在哪里?在那些最带有人间社火气息的平凡言语,在那些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情愫——亲情、友情、爱情,在那些大象无形,大唱无情的熟悉的乡音曲调之间。这里有《曹操与杨修》里的执拗与恼怒,《五女拜寿》里的背叛与忠贞,甚至《小上坟》里的戏谑、《夫妻观灯》里的打情骂俏。戏曲不目的明确地承载什么人文重担,但戏曲决不比话剧更少地展现了世间的所谓“人文关怀”——“舍不得老娘白了头”不比“生存,还是毁灭”低一档次,而从跨越时空的人类共通情感来说,唱着“你看我头戴公婆孝,你你你身穿大红袍”的秦香莲,也决不比像“产儿的狮子”般疯狂的美狄亚更少一点人性之美与传奇色彩。
我在上海看田沁鑫的《赵氏孤儿》时觉得十分郁闷,故作深沉的节奏拖沓冗长,缺少意义支撑,唯有田氏一向比较讲究的视觉冲击,缓解了我的“审美疲劳”。而我身边一位身着礼服的记者朋友,从开演不到十分钟睡起,直到结束掌声把他吵醒,他整整衣装,异常激动地和大家一同起立高声叫好、卖力鼓掌。第二天就看到了这位仁兄大赞《赵孤》的“剧评”大作。
至少在我看来,怎么解读程婴这个人物的“心路历程”已经变成了一个累人的话题。这个残忍的故事本身就越出了道德底线,纪君祥不把程妻拉出来“剁”上几刀是有考虑的。无论你如何圆场,程婴的选择对戏曲来说都过于沉重了。
所以,还是搞搞能让我们新鲜快乐的,少花钱的戏,在不动声色里讲述最平凡而伟大的人生与爱。现代人脑子已经装进太多沉重的东西,何必再进剧场去看程婴痛苦的颤抖和并不存在的挣扎。我们自己已经够痛苦了,管不了这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