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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截棍

2008-05-30 15:43:48    伤风

武林,失落在哪个年代。曾经的风起云涌,刀光剑影。
街对面的岩烧店,香味开始散发出来,血红的夕阳掉落在长街的尽头。
现在我练的是双刀,刀背已经上了铁锈,我把借来的武打小说平摊在桌子上,模仿着里面的打斗场面很用心的练习,可是有些动作的难度系数实在太高,可能要到我的刀法更上一层楼之后才能舞出来。
“截仔,不要玩了,晚饭这里吃。”说话的是国术馆的吴老板。
“老板,这一招怎么练啊?”我把书拿到他跟前,指了里面的一段描写。老板随手拿过扔到角落里:“小说都是编的,又不是武功秘笈,练不成的。”打了个哈欠就出去买酒了。
我一直认为跟着这个老板是练不成什么绝顶功夫的,他跟我压根没共同语言,他不相信那个热血沸腾,群雄迭起的武林,也不能理解我对武林的崇敬和神往。
所以他成不了大侠,只好在这条小街上开个武馆度日,这也跟他的名字太烂有干系,远没有“东方不败”来的屌。东方不败深闺中一枚绣花针力挫群雄是我最拜服的场景。
但是我又不知道哪里可以找到真正的高手,只能继续跟着他。他教我是不收钱的,估计是我的资质太好,舍不得我被太高的学费吓跑。其实,钱对我来说是小意思,等会你会知道的。

月凉如水,我回到自己街尾的小窝。
原本我和阿婆相依为命,去年阿婆走了,就只剩下我守着这个不算宽敞的房子,经营门前的小摊。我是孤儿这个事实本身已经很武侠了,我问过阿婆关于我父母的事情,以期找出更有武侠色彩的事情,例如是否有父母血海深仇之类的,可惜没有。
我用一招“双龙出洞”赶跑垃圾箱里的流浪狗之后,发现吴尚文正在守着我家等待我这只兔子。
“这几天的钱该给我了吧?”他两手抱胸,咬了根狗尾巴草在嘴里。
我把口袋里全部的钱给他:“没了,就这么多。”
吴尚文把钱如数拿去,跨上野狼机车就走,只抛给我一句话:“下次多拿点。”
我并不记恨吴尚文抢我的钱。他的说辞是我跟他爸学功夫总该交点学费,他爸不要,他要,如果我不给的话,他就把我的秘密告诉他爸。没错,吴尚文是吴老板的儿子,比我大几岁。而我的秘密就是:钱是我偷来的。
其实稍微动点脑子就应该知道,早上在门口卖几个水果,出租几本武打小说赚的钱根本就不够我活。我的钱基本上都是从有钱人家拿的,更确切地说我是用偷来的钱维持小摊子的经营,水果低价贱卖,小说出租则几乎到现在还没收回成本。
很有点劫富济贫的作风吧?
是的,这个世界需要像我一样的热血男儿,把水果低价卖给穷人,以及普及武林知识,传承江湖一脉。

我做这一路还有更重要的一个缘由,就是寻找我的武林。
除了结党集教一类富有商业素养的武林人士,能够通过经营某些团体获得赢利,我相信大部分的正义的武林中人还是通过劫富济贫这条路子过活的,济贫的同时也接济下自己这个穷人。所以我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这个灰色职业,向组织靠拢。
物以类聚,我相信,我可以在途中遇见高人,带我进入神牵梦绕的,武林。
然而无奈的是在那些在月黑风高夜,飞檐走壁时认识的同道们,要么进了警察局;要么就是除了爬墙壁撬抽屉什么功夫也不会;要么对我的理想冷嘲热讽一番,我很干脆地将他拍到地上。
你可以瞧不起我,但请不要侮辱我心虔敬低伏的梦想。


我一般用早上的时间守我的水果书摊,跟白老头拼象棋,老头住在三条街外,阿婆在的时候经常过来逛,我一直以为老头对我阿婆有意思,但阿婆去世后他还是雷打不动地来,我倒因为过去的想法而不好意思起来。
下午就去老板的国术馆,晚上继续钻研武学或是沉迷于小说或是往返富人聚集地。
夜很深了,穿过窗的风掀起帘子。
我快要睡着的时候,猛地听见“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在门上。虽然我功夫不佳,但刻苦练习之后我的耳目还是比一般人聪明些。远处有凌乱的脚步,还有开山刀裂开凉风的声音。我知道有人受伤就倒在我门口。
于是我当机立断开了门把那个人拖进屋来。身上的伤口横七竖八,一把柳叶剑收在袖中,顿时,我心中欣喜雀跃难以抑制。柳叶剑,他用的可是柳叶剑。
这个热兵器大行其道,流氓只用西瓜刀,开山斧的年头,一个会用柳叶剑的人,无疑在昭示一个事实:武林高手。
我赚翻了。


我第一次去偷不是钞票的东西,药。
“盗亦有道”,在我的理解是做盗贼的必须有一整套规则,能够保证你有幸享受偷盗的所得。(后来有人告诉我理解错误。)我的规则中有一条就是:只拿现钞。
因为盗贼必须减少与外界的沟通路线,要知道任何一条线路都可能把你送进监狱,偷了东西还要去换钱,各种关节只要一步出问题就会引火上身。简直是自掘坟墓。只有钞票最实在。
我抬头借昏暗的路灯光线看清了药铺名:本草纲目。
半夜全城药店早已关门,武林高手也撑不到明早,只能翻墙。
绕到后面,我借几个受力点,无非是窗台,下水管,煤气管等攀上了二楼的窗子,钻了进去。不是客厅,是卧室,我只能闭住呼吸,猫手猫脚出门找下去的楼梯。
下得楼梯,我打开手电,才发现来错了地方。这是间中药铺子,难道还要我生个小炉子,咕噜咕噜煮药罐不成。倒霉,第一次做事没踩点,就失误了,看来规矩破不得。
我只能原路返回,昏暗中,脑后风声袭到,我急忙一挫身,一根棒球棍擦着发丝而过。我心中一凛,竟然被发现了,而我还没察觉有人在我身边,是怎生人物?扫堂腿,那人伶俐地后退躲开,我又欺近一招,那人不闪不避,伸手欲来格挡。我心里暗喜,刚练了小擒拿手,可以派上用场了。我耍出招式,手势变换,取双臂。但接下来的情势让我惊讶,我没能如料想般扣住他的关节,反而如被一股气息牵引,双手被迫滑开,胸口结实地被打了一拳。
“爸妈,有小偷。”我闻言一惊,无心恋战。反手插他两眼,在他身子后仰之际,我伺机翻身出窗。
夜幕重重,我激动失望参半。
激动的是我又遇见了高手,失望的是我的功夫原来如此不堪一击。
我再次潜入另一个药店,拿回了抗生素,止疼药,还有其他一堆沾边可能用上的药。那个在“本草纲目”中与我交手的影子却一直在我脑子里躲闪腾挪,闹腾得我睡不着觉。
从身形和喊声来看,这个人与我年纪相仿,而且招式更是没有什么章法,但为甚我只有落跑的份,难道,那种东西,真的存在?
我不会放过你的。
墙上的“武”字笔走龙蛇,酣畅淋漓。
“今天我要教的是我最得意的功夫,杨家枪。枪冠杨姓,说明是杨氏所创。一般人都认为始祖是杨家将,但事实上另有其人。枪法三十六式,每式六招变招。大家算一算,一共几招?”吴老板一向比较罗嗦。
“又不是来学算术的。”我小声嘀咕。可旁边的小朋友已经很乖地算起来了。
“老板,不要废话了。快舞一遍我们看吧。”
红缨乱飞,满天化雨。霍霍枪舞动的气势震动四周,脚踢枪尾,枪直冲云天,老板腾跃而起,手捉枪尖五寸,转瞬又是基本的起手式,枪尖低沉。
一招接着一招,但在老板的枪花之中,我依然看不见武林。
老板的动作不可谓不敏捷矫健,招式也曼妙雅观,但我总觉得其间缺失了一些东西,也许是我过分地幻想了功夫,摘花飞叶即可伤人,举手投足皆成杀招。
我努力地摆着姿势,老板坐在一旁监督我们的动作。
“老板,小说里的功夫到底是不是真的?”
“怎么,还嫌我教你的不够好?贪得无厌。”
“我是说,有没有比较玄一点的,比如‘葵花宝典’之类的?”我用很小心混着崇敬的语气问老板,怕他生气不再理我了。
“叫你武打小说少看,别理那些不着边际的东西来着,小心走火入魔。”老板替我摆正左手的位置。
“走火入魔?你说有走火入魔这回事?”我紧追不舍。
如果真的有,那就是说存在足够乱人心智的功夫,而不是舞刀弄棍的把式。
“走火入魔,呵呵。”老板抛下一声冷笑,“你这臭屁小子,告诉你,根本就没有武林这种东西,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这两个字。打打杀杀有什么好的,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而不是因为嗜血。”
我从前不懂为甚么老板有一身功夫,却排斥拒绝那热血澎湃的两个字。这次我看见他眉目里泛起的莫名神色,突然觉得他的影子里或许有太多不堪的记忆,比如杀父之仇之类的。所以他选择忘记。
细想之下也不对,像老板这种胸无大志,喝酒溜狗,过着没有挑战日子的人,江湖之中哪会有他立足的地方。


几天的调理,落难高手已经好了很多。
高手是个斯文秀气的青年,我问了很多次他的事情,他一言不发。我也诚心向他请教关于武林的一切,他同样不着一字。我垂头丧气地以把他交给警察为威胁,他也冷冷地看我,好像看透我不会这样做似的,气死我了。
白老头照样会来和我下棋。
“嘿,小子,怎么不下飞象局,改当头炮了?小小年纪杀意太盛可不是好事哦。”
马八进七,屏风马。
“马跳屏风,神华内敛,柔克刚。”老头子像在说功夫口诀。
我不睬他,继续用杀招。
屋里的高手出来,靠在门边:“喂,你不是要打几拳给我看吗?”
我心中一喜,这么说他想指点我几招以报答我救命之恩咯。也知道是他离开的时候了。我扔下棋局就进屋拿了棍子出来。老头在背后大叫,没下完哪,等会再耍不行啊。
凝神屏息,一套自认为最完美的少林伏虎棍法。直舞得天地变色。“要下雨了耶。什么鬼天气。”老头子收了棋子。
高手静静地看我舞完,皱眉,只说两字:“皮毛。”
我不服,这套棍法我可是让流氓见过血的,他竟然用这两字打发我,算了,我已经用得出神入化了,用不着他指点。换一样兵器。
我取出我的最爱,双截棍。
这是我最初使用的兵器,两截木棍,中间短铁链相连,是我七岁时在一群流氓打架后捡的。但老板说这种不入主流的东西实在太流氓了,根本就没有正规的招法可言。但我还是非常喜欢它,没有招法,就创造招法。现在所有的招式都是我根据其他的兵器招式改变而成的。
我很骄傲自豪地舞了一遍,虎虎生风,汗流浃背。
然后他又扔给我两个字的评价:“流氓。”说完之后又进了屋。
不指点?又不走?我疑惑。
“有什么臭屁的。”老头看着高手进去,“截仔,那人谁啊?”
“武林高手。”
“哈哈哈,就他?脸色苍白,细胳膊细腿的,还高手,笑话。”
你又没见过他的柳叶剑,懂个屁。
老头看我不屑的样子说:“你还别说,想当年,我也是纵横四方,一呼百应的人物,什么高手没见过。天山五祖,追魂十三刀,剑圣,还有最厉害的那个,那个啥。这些我这一辈的人物你估计是闻所未闻吧?也难怪,武林,没人在意啦。”
我立马来了兴趣,难道白老头是潜藏隐居的高人不成,难道我一直把一位高人用来练象棋,也太浪费了吧。
我激动得有些结巴,语无伦次:“老头,你说,武林,你说那最厉害的是谁?”
“低调低调。陪我下完棋再说。”他神秘地笑笑。

我追着白老头问了很多事情,我从没觉得自己离江湖如此近过,仿佛只一呼吸的距离。那些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呼之欲出。门派之争,神兵之争,宝藏之争,所有激动人心的关节一一掠过眼前。
那扇通往梦想的门,终于打开。

徜徉在另一个世界中时,我没有忘记过一个人,那夜,本草纲目,拳。
我数次跑去四条街外的“本草纲目”药铺,那天揍我的人,是店老板的儿子,叫一个古怪的名字:决明子。后来我才知道是一味药材的名称。
国中的国二生,好中医、书法,未习武。
奇怪之处也就在这里,既然他根本没有学武,为什么那晚我竟然落荒而逃,仅仅是因为我做贼心虚吗?

那天,吃了午饭,我照例要去武馆。
“我和你一起去。”武林高手说。平时他从来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今天竟然想去武馆,我不解。难道想拜师,还是踢馆?
进门看见“武”字的时候,我知道他选了后者,也知道为什么那天他没走,还要我耍几套功夫,是摸老板老底来者。他是来踢馆的。因为他拱手说:“赐教,出招。”
高手拿起兵器架子上的棍子,摆了少林伏虎棍法的起手式。
老板见来者不善,抽出杨家枪,枪尖低沉。
那刻我还不知道,这场较量,将颠覆了我几年的所学,撕开现实的同时也终于为我拨开了迷雾,功夫,我见到了真功夫,一招一式皆是杀气。
那天我有泪水充盈眼眶,是对武林的致敬。
高手完全是按照棍法的招式顺次使出,简直是在演练而非对决,但第一棍刺出时,那散发出来的凌厉棍风竟然吹动了三丈开外我的衣服,我惊诧。
飞尘飘扬,挑、扣、破、收、扫、刺,招式与我前些天舞的没有二致,但萦绕横溢的气势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仿佛一个只会耍花式的提线木偶被灌输了生命,一切都变得铿锵有力起来,棍子颤动时发出的嗡嗡之声不绝于耳。
这才是真正的少林伏虎棍。
这才是功夫。
老板靠他所谓的绝学杨家枪,左奔右突,勉强应付着,根本不敢与棍硬碰硬。要不是老板对少林棍法的招式一清二楚,高手又是顺次使出,而且杨家枪的招式实在精巧,我猜不出十招老板必定落败。
两个身影时而粘滞,时而大开大合,缠斗不休。
一套棍法使完,高手疾身后跃,“啪”,响亮的一声,棍子首尾开裂成几条,变成几条更细的木条。
想起高手对我舞的棍法的评价,“皮毛”二字,精准深刻。
我终于明了功夫的症结,也知道了曾经猜测的东西果真存在:内力。
没有内功的功夫永远只有花架子,跟京剧中的打斗根本没什么本质区别。没有内力贯穿兵器,守护全身,怎能称为功夫。
“请收我为徒。”我一拜在地,灰尘粘满面。
“为什么?”
“武林。”
“根本就没有武林。”
“那你的功夫?”
“天下只剩一人,还怎么称作武林。哈哈哈”那笑不知是喜是悲,脸上的神色不知是怒是忧。只他那双眼里的无望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胸口,也刺伤了我的自尊。
高手没有多说就离开了,留下挫败的老板,双膝着地泪流满脸的我,以及一把柳叶剑。

十四岁的那年,我遇到了一个高手,他感戴我相救之恩,将一直徘徊在武学门外的我推进了圣殿,却用同样残酷的方式告诉我,殿内只有一人,一人独武,岂能称林。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内,我一直以为,高手是为了排遣站在巅峰的寂寞,而兴致勃勃地来击碎我年少的梦以取乐。
后来,当他死了,我也开始孤绝地享受天下只一人,也遇到如当年的自己一样沉迷于武林的少年时,我懂了,他是用最直接的方式击破了我的幻想:请看清楚些,远处,一片空旷寂寥,寸草不生。不要再执着了,转身吧。
只是当时的我不明白,也不肯相信一个人的武林。
日子还要继续,老板颓丧了很久。我已经不再将他奉若神明,或许事实上,我从来都没有过。他只是会招式,不会功夫的武馆老板。
我将重心放在了决明子和白老头身上。
我越来越感觉白老头的深不可测,花白的长胡子,步行虚浮,颇有隐匿高人的神采。而且他跟我讲了许多前不久的武林轶事。
“‘追魂十三刀’最失败的就是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英雄根本就不能碰女人这东西,知道吗,英雄难过美人关。要不然他也不会惹麻烦上身,三根毒针哪,你可以想象吗,插入后背。截仔,到你下子了。”
我进兵。
“白爷,你会功夫吗?能不能教我点?”
“功夫,当然会一点咯。否则怎么行走江湖。你用兵,我就飞象。不过功夫这东西还是不碰为好。”
“别啊,白爷。我不就想看看白爷当年的威风嘛。”我拼命讨好。
“功夫这事以后再说,只要你陪我下棋下开心了,我就教你。”
“好的,好的,白爷,您只要教我内功修炼法门就行了,招式我向老板学。”
我一直是抱着极大的期待与白老头下棋的,无奈的是,他说的“以后”,在我看来实在太久了点。
追魂十三刀的故事不了了之,我问老头,上次五毒教的三根毒针都干不了他,他怎么死的,难道是老死的?这也太煞风景了吧。老头说,哪会啊,他是被武林第一杀手“将军”在胸口印了一掌铁砂掌才死的。
又是“将军”,又是“铁砂掌”。每次武林高手的故事走向高潮,总会出现这个终结者,终结武者的风雨一生。我开始怀疑“将军”的真实性,会不会是老头故事讲不下去,胡乱杜撰出来的?
虚虚实实中,所有的细节默默地指向了武林最后的底色。
谁来涂抹。


我发现在我前面的描述里,有一个人的着墨太少,就是决明子。
这个人为我命运轮盘的旋转,所推的那把力,不是任何人可以比拟的。
如果说高手为我开启了武林圣殿的大门,那么他则同我一起,匍匐着,铺就开了那条通往至高点的红地毯,然后,无言地看我巍峨地站起。
我们是不打不相识,那晚他家药店的初逢,留下了一个奇怪的符号在我心中。后来通过我暗中观察,决明子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家伙。
在中医理论饱受猜忌,风雨飘摇的今天,他还是执着于中华千年的汉方,我心生敬意,毕竟自古以来,武侠与医术相辅相成,仿佛根生一脉。

打斗后的第三天,我第二次进了“本草纲目”。
“我要云南白药。”事实上除了云南白药,我也不知道其他中药的名称。
那时候是傍晚,决明子已经下课,在柜台后面看书,我仔细看了下书名《黄帝内经》。整个药店都飘荡着浓浓的中药味道,靠墙高高的柜子上整整列列的都是方整的抽屉格子,上面贴着药材的名称,柜台上放着几只玻璃瓶子,里面用药酒浸泡了蛇蝎之类的东西。
决明子放下书,低头在柜台下面找,然后递给我一管药膏。
在目光交接的刹那,我心中升起一丝发自内心灵魂的震颤,他平静的表情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信息,但我知道,他认出了我就是,我们都毫无缘由的,似乎是武者的直觉。
可怕的直觉。
“你看的是什么书啊?”了解一个人自然从他的兴趣入手。
“讲腑脏经络,气血调理的医书。”估计是鲜有人同情他这奇怪的爱好,所以他对我还算客气,至少没有立即喊他爸妈来抓我。
“那你会不会功夫啊?”
“不会。”他摇头。当时我还一直认为他应该是懂功夫的,否则不可能在那夜出我的洋相。而现在他竟然否认,想我们十几岁的年纪是最会炫耀的时候,我找不出理由他为什么掩瞒会功夫的事实,有什么不可告人。
我悻悻而归。
从那以后我经常会去买云南白药,决明子问时我就说时武馆里要的,武馆跌打损伤是常事。几回下来也熟络起来。而他一直也没有揭发那晚的事实,好像什么他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落日,岩烧店。
吃着烤鱿鱼,我还是向他坦白了偷药这回事。
“其实,你早就知道是我了吧?”我问。决明子笑笑。
“你怎么发现是我的?”我想知道。
“你的身形,还有气息。”
“气息?”身形比较好理解,气息指的是什么。
“每个人都会有不同气息,我理解的气息是很多事实的总和,比如体味,眼神,习惯动作,对特定事物的反射。每个人生活的环境不同,自然会有不同的气息。不过像一些细节比如体味,可能普通人差别不是很大,分辨也很难。”他说的头头是道。
我低头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道,好像是有一点。
“你身上啊全是汗,还有橘子的气味。”决明子说,“有些人味道可能会浓些,比如生病快死掉的人会散发出陈腐的气味,还有极少数人还会有体香。”
“厉害厉害。决明子,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实话?”那刻我很诚恳。
“你问吧,我又没什么秘密。”
“你真的不会功夫?可那天我不是被你赶跑了吗?怎么解释?我可是吴老板的得意弟子。”
“我真不会功夫,除了我爸教我的太极拳。”
太极拳,老板说节奏太慢,招式老套圆滑缺乏锐气,拳意绵长,适宜修身调理气血,不适武斗。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之说纯属夸张,言过其实。要不然还需要其他功夫做什么,一套太极,天下无敌,简直成了虚无的“乾坤大挪移”。
经常看见街头公园老头老太打太极,暮气沉沉。我向来是不屑一顾的,甚至从来不把“太极”它归为功夫一列。
既然决明子到如今还用这种拳法来搪塞我,也罢,他必定有难言之隐,留待以后再说吧。

弄清决明子打太极后的几天,我完全是被白老头吸引,沉浸在瑰丽气魄的武林世界里。
而后则在国术馆中,见证了高手和老板的对决,绚丽震撼,肆意飞扬。
在流泻的棍气扫到我胸口时,我曾生出一种莫名的熟稔。
高手离开,只剩一把柳叶剑。
我开始整理衣服。
我要走。
只有离开,才能逃离窠臼。
以漂泊为代价,经历风雨,才能企及我擎天的志向。
七月的蝉鸣里,我和决明子告别。他还在上课,我在教室门口等铃声。
他穿着整齐的校服,我出手就是小擒拿手,同那夜一样。纪念我们的相识。我两年前就不再上学了,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老板家的吴尚文也大我好几岁。我是心怀血气但寂寞的孩子。
而决明子双臂一沉,结实的一拳又打在我的胸口,同那夜一样。
“嘭。”
我呆滞,无数念头在脑中盘旋,碰撞,敲出激烈的火花。有电流贯通了我的全身。我简直是在尖叫:“内功,你会内功,决明子,内功。”抱起他就绕了三圈。当时我真是兴奋得头脑发昏,根本没在意旁边其他的学生,像看怪物一样看我。
我终于弄明白了交手那晚他牵制我的气息,也弄清了高手伏虎棍风扫到我胸口时生出的熟稔,因为两者根本是相通的,它就是我梦寐以求的,内功。
刚才的一拳,打通了所有的疑惑。
“放学我去药铺找你。”我疯跑。
我背着包兴奋地回到小屋,白老头正在我屋前,一副象棋放在石桌上。看见我回来眉开眼笑:“怎么背着包,想离家出走?”
“不走了。”“为什么?”
“已经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还走什么。”找到了决明子,找到了内功。
继续下棋,继续听“将军”在武林里杀人浴血,将血红的掌印拍在高手身上。我已经不太相信老头口下江湖的真实性,也不相信白老头会是武林前辈。上次我为了试探他,用了最平常的一招“黑虎掏心”,结果老头很狼狈地摔在地上,第二天贴了几张狗皮膏药。
只当是免费说书的好了,况且有些故事还挺连贯的。

那天的事情一直被兴奋包围着。后来,当决明子已经不在了,我再回想起那振奋的一天,都会让我生出丝丝感慨,感慨野火烧尽的原野上,明年如剪春风抚过,又会有坚韧的生命破土而出;感慨绝望的悬崖边,肃杀的寒风割裂了生的痕迹,却有不知名的鸟儿投下的一颗不知名的种子,开出了花。
即使再强大邪恶的敌人,毁灭了所有的希望,
却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涅槃重生。
生生不息,天道如此。

“你哪里学的内功?”
“什么内功,我又不会。”决明子闪着明亮的眼睛,我如果不是试了出来,一定会因为他清澈的眼神而相信他。
“跟我说了吧,我保密就好了呗。我们又不是不熟。”
“我真不会,要我怎么说。”
还不肯说,不够义气,打。
五指合拢,掌出如风,八卦掌,掌掌要害。如我所料,每当我手心触到他身上,他身上就会自然形成一股力量与我抗衡,绝对不是平时跟街头流氓打架时的感觉,就像拳头打在沙袋里,自然而然卸去了一部分力,而且会有源源不断的后续力反弹回来。
但奇怪的是,决明子除了几招似是而非的太极,还有人的反射动作,根本就不会什么招数,难道他空有一身内功,而自己压根不知晓。
然而他只那笨拙的几招,我却很难占到上风。最后好不容易一招锁喉手制住了他。我松开手。
“我真不会内功,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活经养血,调理内气的医理,也许对你练功夫有裨益。”
原来,如此。
决明子竟然在不知不觉,钟情医术的同时,悟出并修成了令人瞠目的内功。他以前就跟我讲过,人体是世间最完美奇妙的创造,结构之复杂精密,机理之奇巧严谨,决不是任何机械可以相比的,匪夷所思,叹为观止。周身?大穴位,奇经八脉,奥妙无穷。
我听见了血管里的液体如岩浆般奔流沸腾,听见了枪棍交接时发出的震颤。
“武林,我来了。”呐喊冲破云霄

从此,我一边跟着决明子练内功,一边跟着老板练拳脚。内外兼修,方是王道。
决明子在墙上挂了人体脉络,骨骼,肌肉结构图,教我熟悉人体精美绝伦的构成,认识到人体蕴藏着的巨大未开发潜能。
凝气过血,疏活经络,内气循环,每一个步骤,都让我发现武学中的一片崭新天地,渐渐地我感觉体内游走着一股和谐的气息,浑身舒泰非常。
决明子对兵器不太有兴趣,我就教他各种拳脚招数,拳法、掌法、腿法,作为他教我修习内功的回报。

在老板面前我是不敢使出内功的,我曾经一度想告诉他我学习内功的事,但有意无意的老板会流露出对上次那个高手的敌意,我猜是因为他敌不过高手的缘故。
我跟他习武已经快七年了,似乎在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是跟着他,也许正是因为习武,我才会有这么强烈的武林情结,心向往之。在老板安静的世界里,他也许用不着内功,他只是靠教拳脚功夫赚钱为生,用赚来的钱买酒,养花,溜狗。
我又何必告诉他,你练的功夫是不完整的,残缺的,只是皮毛。
他不需要,他没有江湖的梦想。
我更不能以一个徒弟的身份,去伤害他的自尊。尽管他从不承认收我为徒。


接下去的几年,是我一生中最宁静祥和的日子。生活充斥的琐事我都一笑置之。习武的枯燥我安然享受,因为我胸怀着远大的理想,因为我相信所有汗水滋润过的土地都会开出灿烂的鲜花,因为老板在我年幼时教过我八个字:天道酬勤,厚积薄发。
然而一切在我知道一件事情后,破碎。
曾经,在我一味地向他袒露对武林的神往时,老板告诉我:
武林,从来就不是一个温馨的词汇,在盖世豪情,悬念迭起的外衣下,是手起刀落,血流成河的事实。杀戮永远是它的主调,欲念和血仇永远是它存在下去的理由。
我不信。
我怎么可能因为老板的几句话,就放弃它,武林,这座城池在我心中盘须错节,根深蒂固。

岁月拔高了我的身体,染白了老头的胡子。棋子被磨得有了亮光,白老头落错子耍赖时的叫声也不再洪亮,也开始吃钙片了。
“截仔,老头以后也许不能再和你下棋了。你也长大了,有些事你也应该知道了。”老头话里有话,“你有没有想过,武馆的吴老板为什么对你这么好,教功夫不收钱,经常留你吃饭?”
为什么,除了我天资聪颖,是武学天才之外,我找不出其他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我恰巧听到过吴老板和对街老板娘的讲话,总之他们成了现在这样子,完全是因为你。”老头说。
吴老板和岩烧店的老板娘的关系是比较怪异,没见过哪家夫妻像他们那样的。要说亲密吧,哪有夫妻不同檐的过法,老板开他的国术馆,老板娘经营岩烧店;要说疏离吧,老板娘偶尔会端点好东西过来,或者给院子里的花浇浇水,老板也会替老板娘解决在她店里闹事的混混。平时是相敬如宾,偶尔眉目传情。
因为我,难道,有秘密?

“老板,我是不是你的私生子?”
“噗哧”一声,老板把刚入口的茶水喷了出来,“你,你……”
“是的,我全知道了,老爸。”
“你小子神经病,谁是你爸啊,被老板娘听到了,我还能活命。”
“不是我爸的话,那就是你杀了我爸。”我是开玩笑的。白老头说,如果一个人平白无故对你好,不是因为他爱你,就是因为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心怀愧疚。
“啪。”
老板手里的茶杯盖落在了地上,地上都是白花花的碎瓷片。
我的心,在沸点和冰点间沉浮,命运的玩笑,是不是太过虚假太过讽刺了?
给你武林梦想的人,竟然是杀父仇人。每次我看到小说中这种情节,我都会嘲笑小说作者的弱智做作。然而当武林的血雨腥风,初次狠狠地吹刮在我身上时,我除了叹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外,还能说什么。
“截仔,别信那些道听途说。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说给你听。”
我运气,一掌击出,正中胸口。他的血喷了出来,身子向后飞出,余留的后劲砸碎了太师椅。
“截仔,你的功夫?”老板的血源源不断从嘴角留下来。
“足够报仇了吧?”我紧咬下唇,气沉丹田,擒拿手使将开来,飞扑直上。老板斜身飞出,抽出兵器架上的杨家枪,连忙招架。那刻,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仇恨的驱使,还是被一招见血的杀戮快感所诱惑,你,拦不住我的。
“小截,不是我杀了你父母,是‘将军’。”老板眼见不敌。
“将军”,这个许多次出现在白老头的武林之中,恶灵一样的角色。
我跪在地上,泪水充盈眼眶。我嗤笑。我曾幼稚地以为,英雄必有一个惨淡的背景,必有一个支撑他们不倒的信念。天,你是不是以为一个小贼崇尚武林的志向不够坚挺,所以要在我背上勾画一道血仇呢?
老板拂开了过往,我置身于尘埃飞舞的年代。
武林,一如白老头的描述,明枪暗箭,故事纷纷扬扬。我的父亲是老板的师弟,一日,“将军”杀上门,铁砂掌灭了他们的师门,师父,我父母,其他的弟子,全部死绝。幸亏老板和老板娘带着他们的儿子还有三岁的我,赶去岳父家庆生,逃了死劫。
老板本想认我做儿子,但心胸并不宽阔的老板娘没有答应,于是将我送给了阿婆。但老板终究还是放不下我,于是在我五岁的时候也搬到了这个城市,住在阿婆家的附近,开武馆为生,教我功夫。老板娘一开始恨死老板了,但最后还是一起跟了过来,在对面开了家岩烧店。
“将军”,你秉持的是什么执念?修炼的又是什么魔功?
“小截,义薄云天的武林根本就不存在,功夫也只是徒增了你杀戮的破坏力与欲念,引你向不能回头的深渊。”


我挥掌,一本本厚厚的小说裂成了碎片,飘散一地再也拾缀不起。多少次我曾风轻云淡地看小说中的他们为爱为恨,深陷囹圄。现在终于是轮到自己了。
决明子安静地坐在角落,翻着最后一本《将军令》。
痛苦果然是自私的,除了你自己,谁又能与你分享。
“你要去找‘将军’?”决明子问。
“是的。”决明子,没有经历过,你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你不会理解这种被摧毁一切,又置身于悬崖边上的绝望,我不可以退让,因为我根本没的选择。
“我跟你一起。”
如果我能知道最后的结果,那么,这天我是不会带上你的,决明子。


我以为今后的日子我们会像游荡不羁的幽灵,飘摇在空旷浩渺的江湖之上,寻找那抹最冰冷残酷的底色,然后听天由命。
国术馆,“武”。
“你要去找‘将军’。”老板听闻,神色一动。
“告诉我‘将军’这两个字时,你就该猜到。”我话刚说完,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人。
“爸,截仔。我回来了。”右手扬出,一道亮光闪动,飞刀穿透铁制的兵器架,余力未消,钉在墙上。“怎么样?我学的功夫不比你教的差吧?”
吴尚文离开已经五年了。他走的那天,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既然他爸不肯教他功夫,他就出去学。一走就是五年。
老板的脸色冰冷,呆愕在原地。我知道为什么,吴尚文刚才那招飞刀,确是灌输了内力,老板是无论如何办不到的。
“我刚听见你们想去找‘将军’是吧?拜师学艺?”吴尚文拔出墙上的刀子,插回到袖里的皮囊中。
“你好像知道‘将军’?”我问。
“当然。他是我师傅。”傲然的神色表露无遗,“你只要帮我一起杀一个人,我便带你们去见他。”
“走。”我说
“好,痛快。”
风缓缓绕过武馆,我分不清节气。


黑幕早已沉下,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
两个黑色的身影急速地掠过浓厚的夜雾,悄无声息前行。足尖点地,而后飞檐直上,目标在这幢楼的最高层。身形轻巧,燕子的黑羽划过夜空。柳叶剑在我袖中,蠢蠢欲动。
这就是我心心念念的江湖吗?我是不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蜕变?
窗子没有关,十七楼,蚊子飞上来也会累得半死,确实没有关窗的必要。就在我和吴尚文双脚着地的瞬间,一个身影腾起,掌风已然袭到跟前。我们不敢丝毫懈怠,向两方一个闪身,躲开掌风的笼罩。
“铮!”
我抽出袖间的柳叶剑,宛若蛟龙!剑尖跳跃,嗡嗡声绵绵不绝。
那人瞬间已经攻到我右手侧,皎洁的月光清亮地泄落在他脸上,眉目清秀,我一惊。江湖太小,遇到熟人了。
高手,留下柳叶剑的高手。
吴尚文见我愣住,飞刀射出,直喂向高手背心,身子一挫便往他下盘攻去。高手显然也认出了我,惊讶之余急忙卸去了掌力,飞刀破空之声乱人心神,高手却轻松避过,往窗外一跃,我舞出剑花,飞刀遇剑铮铮落地。
“追。”
纵云梯,三人都用了轻功纵云梯,从十七楼飘飞而下。雾气浓重,两颊生凉。
“为什么杀他?”
“‘双生门’叛徒。”
双生门,武林生僻门派之一,一代只收两徒,武功集众家之长,行事隐匿低调,鲜为人知。白老头曾提起过。


几年之前,我拜在他的脚下,求他教我功夫;此刻,我用他的剑架在了他的右肩,心却像冰封在寒潭深底。
锐利的飞刀没入他的身体,精致的刀柄闪闪发亮。血涂染出一片深红。他靠在一颗粗壮的梧桐树上,脸色苍白,却带了一丝解脱的快意。我想起那段替他疗伤的日子,历历在目,只是今天,我却是扮演着截然不同的角色。
“过了这么多年,还是被你们找到了。小截,你可以用我的血去换‘将军令’了。不用内疚,我的命本来就是你救的。只是,你不要后悔才好……”他已经气若游丝。
我俯下身,听他生命尽头最后的不甘:武林,我的武林……
高手的武林在那夜的冷风中凋零,而我的还刚刚开启。



我回到小城,只等一个机会,结束仇恨。
决明子苦练兵器,日落月升,似乎他心中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有一种无形的使命迫使他握起陌生的刀枪。我问他,他静静地说,“我要与你一起去见‘将军’。”
我们再也不是若干年前相遇时的样子,我的眼里有了渲染成血红的偏执,他舒缓的太极中隐藏了莫名的杀意。

白老头很多天没有来下棋。石桌上的楚河汉界落了灰。
那天的鞭炮声、锣鼓声、黑白布幔,告诉我他永远也不会再出现了。我的心中有沉重的黑色在积淀。一个人的离去,是一段记忆与体悟的破灭。他给我留下了一盘没有下完的棋,还有一个绚丽但模糊的武林世界。
生命的无常,对死的恐惧,会在某一个年纪,以突如其来的方式攻入我们的心田。在我们还不知道为何而生时,就对死,生出了发自内心不可逃避的敬惧。
对我而言,阿婆、高手、白老头,他们的死,教给我的不是对“生”独一无二的理解,他们只是给“生如蝼蚁”做了最好的注脚。
既然这样,一只蚂蚁杀了另一只蚂蚁,罪恶有多少?
双截棍脱手,钉在灰暗的墙壁上,墙灰哗哗的往下掉落。


“将军令”,共两块,双生门弟子凭证,只有拥有了它的人,才能尽得师傅真传。高手本是双生门中得意弟子,将军几欲将“将军令”给他,但不知为何高手忤逆师命,背叛师门,将军定下规矩,谁杀了高手,谁得将军令。
通过吴尚文的讲述,我明白了高手最后说的话,也知道了那年他被追杀的原因。双生门极高的功夫,成了最有效的诱饵,“将军令”成了附骨的追杀令。
高手,几年了,你一直颠簸在逃亡的途中吗?你做了些什么,不可原谅?武林于你,只是前方生死未卜的茫然,每时每刻的胆战心惊吗?冷冷的悲伤,从心底爬上来,伸出无处不在的触须,将我包围。沉溺,没顶。

我把自己所有的功夫招式如数教给了决明子。尽管他的内功修为很厉害,但招式绝对是不能少的。功夫归根结底,只是两句话,“攻其不备,见招拆招”。天下功夫,林林总总,无非就是各种出其不意的进攻防御之法,如能习得招式的精妙,那么一般的人绝对不是你的对手,因为种种招法皆是对付人的本能反应,通过对一般人本能的破解,给人以形同鬼魅的恐惧压迫感。
而内功,提升的就是所有招式的威力,真气过处,激发出骨骼肌肉最大的潜能。
一切皆已收放自如。
但我和决明子依然心神不安,功夫几乎已经练到了我们的极致,再按照原本的练法下去,很难再有斩获。但我们的敌手却是“将军”。
血,浸泡了整个武林。
不论天下盛名的好手,还是隐匿不出的高人,无一例外,皆成亡灵。一个武林就此扫平。用神魔来形容他亦不过分。我嗅到了弥漫不散的腥气。
“你为何要跟我一起去?”我问决明子。
“不是我跟你去,而是你跟我去。以后你会明白的。”他舞动着手间的杨家枪,枪尖在落日的映照下闪耀着鲜红的光彩。他的话我听不明白。
离开的时候,我们没有和老板告别。长途火车初次带我远远地离开我生长的地方。
旁边的决明子闭着眼睛,呼吸平缓,夜晚天上那勾弯月,分外明亮。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我们回去吧,不要再管什么恩仇。但这种念头只是倏忽闪过,我期望的是几天后,我依然能这样看着安然的你,行在归程中。

一幢巨大的别墅,矗立在山间。满山的绿树红花,风雅别致。
将军,一个人在这里,享受一个人的武林。
大门次第打开,红毯在脚下向前蔓延,一步步踏于其上,听见行于绝望边缘的风声,穿梭不息。吴尚文走在前面,袖中的飞刀若隐若现。我记不清那刻心里所想,或许根本就是一片空白。只是关注于通往恶魔的路途。
最后一道门开启,落地窗外的阳光温暖地撒进。站在跟前的是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除了眉毛较普通人长外,符合我们所有关于这个年龄段中年人的想象。
“回来了?”波澜不惊的声音。
“是的,师傅。青已死。我还带回来小截,决明子。他们想拜入双生门。”吴尚文答。
“想拜师?未必吧。”将军眼神突然犀利,桀骜也不屑。
我心下一凉,难道已经被拆穿了,他早知我和决明子的底细。袖中的柳叶剑抽出,决明子也抽出盘在腰上的九节鞭,双方瞬时伏跃而上,一气呵成。
但觉眼前一花,将军身影飘飞。同时腰间一疼,我和决明子已然倒下。将军踱步到我们面前,带点骄傲的语气:“年轻人,杀意太盛可不是好事哦。你们在三道门外,我就感觉到了。”
地面的凉气透过衣服,遍体生寒。
“两位身手不错,不愧是军的弟子。不知道有没有兴趣加入双生门?”
我们缄口不言。
“看来是没什么兴趣了,那我也不能留你们活着,怪只怪你们自己练的功夫太高了。”将军弯下身,挥指疾点。
就在指尖快碰触到我身体的刹那,一抹熟悉的身影凌空飞窜而入,带着一股子酒香。
是老板。看他神出鬼没的身形,我诧愕。毫无凭借的,老板身子向上一窜,兔起鹘落,紧接着一掌就朝将军头上拍落下来。
原来,老板才是深藏不露。
两个身影在空中交错盘旋,气流在他们之间颤动,房间里回响着噼噼啪啪的气焰激撞声。华贵的厅堂,头顶悬空的水晶吊灯,墙上的浓墨重彩,此刻皆成了最奇妙的背景。我和决明子无奈地躺在地上,不能动得分毫。
我想象不到,老板握惯了洒水壶的双手竟能有如此难挡的凌厉气势,一招一式精准而决绝,丝毫没有粘滞,凛冽的掌风拍到地面,发出鸿烈的震动,刺激着我的大脑中枢。
惊世骇俗的决斗在此时此地上演。
老板究竟是谁?又为何从不教我内功?疑问在心底纠缠。

“爸,师傅,你们…”吴尚文显然对现在的情况也摸不着头脑,飞刀握在手上,刀尖却不知道要对准谁,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师傅。
“将,不要杀他们。”老板说。
“为什么不杀,我必须杀他们。”
“将,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杀戮从来不是因为武林而存在,即使你扫平了武林,不还照样有无端的血在流淌,无辜的性命在消逝?”
“至少我可以拯救一部分无辜的人,不是吗?”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手间死的无辜的人还少吗?”
“为了不杀,我才杀。”
“疯子,疯子。”
“即使你不愿再与我一同坚持使命,不愿再做‘军’,那也不要拦我,继续做你的拳脚老板不好吗?”
“十六年前,我救下了小截,今天我也不会置他不顾。”
阳光突然变得暗红,我听见他们的对话,陡然清楚了一个事实:“将军”,不是一个杀手,而是眼前决斗的两人,一人为“将”,一人为“军”。
双掌交接。
铁砂掌。
“轰”的一声,迸发出巨大的声响,四周为之一颤。之后是长时间的平静,双方手臂皆血脉膨胀,老板的嘴角流出鲜血,眼见不能支撑。
“将”双掌一引,跃出老板的攻击范围,顿身而起,落于老板后方,而后一掌印在老板后背。
一个血红的掌印。
“爸,爸…”吴尚文冲上去,抱住老板。大口大口的血喷涌而出,浸透了前襟。
我看见了老板的微弱的目光,一幕幕流年在眼前划过。

可不可以不要这个结局,可不可以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可不可以我们依然在温馨的饭桌上而非这华贵的炼狱,可不可以在十六年前,你没有遇见我这个叫小截的孩子…
你总是跟我说那个残酷的武林,你总是说人平淡一世也很好,所以你收敛了功夫,愿意活在一个不名的小城里,所以你不肯教尚文和我真正的功夫,是不是?你不该来的,十六年,我依附了你十六年,怎么又能如此贪得无厌,贪婪到还想要你的命?师傅,让我尊称你一声师傅吧,或许还是父亲更加合适?不要闭上眼睛,不要闭上,可不可以……
“我杀了你…”尚文的刀,还没有擦到“将”的衣襟,已然折回。
飞刀,穿透了尚文的胸口,带出一条血柱,地面殷红一片。

“听过‘将军’这个称号吧?想当年的武林是如何闻风丧胆。金钟罩、铁布衫、铁砂掌,双生门赋予我和‘军’最无敌的功夫。可惜这个武林,已经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将”眼中现出疲态,话语深沉。
“功夫,本该铲奸除恶的功夫,早已经沦落为助纣为虐的帮凶。当我和‘军’学成出山,以为可以拥抱热血的武林,可是,眼前遍地是血,血。各门各派,高手庸才,哪个手上不吊着几条无辜的生灵。
“功夫,强大的力量,引无数人坠入其间,又啃噬掉他们的灵魂。让他们变得残忍而暴力。于是,我和“军”一起,决定扫平武林,还世间一个清净。将会功夫的人杀干净。”
我心惊胆颤地听他说着自以为正确的决定。
“于是我们的身影出现在江湖的每个角落,每次我们都会留下两颗棋子,将,军。掉落在染血的泥土上。
直到,我们遇见了你的父亲,崆峒山顶,他抱着年幼的你,作最后的决斗,你的母亲在地上气息奄奄。没有意外的,你父亲还是死在了我的铁砂掌下,但“军”却抱了你,说他不想再杀人了,他要离开。
从此,我一个人继续着神圣的使命,天山,黑海,独来独往。最后将黑白两道皆收于手下。只教过两个人功夫,青,还有尚文。”
“你为什么要追杀青?”
“因为他不肯接受‘将军令’,不肯继承我们双生门神圣的职责。所以他只能死。”

“如果你们跟我订一个条约,我便放你们走,不杀你们。”他说。
“什么约定?”
“你们离开后,五年内再来找我决斗,如果还是输了,就必须入我双生门,接收‘将军令’,继续我的事业。”
“好。”
“记住,真正的功夫,是能够与你融为一体的,是谓天人合一。吸收消化了内外的精髓,你运用时便如意识之于行为,流转自如,势随心至。功夫不再是你的从属,而是共生,你因它强大,它因你生存。”“将”解开了我们的穴道,我们离开。



五年的时间,我和决明子不敢确定能逆转乾坤。国术馆里老板种的花开了谢,谢了又开。逃不开将军令的追捕,我们选择再次踏上相同的路途。
那夜风宁静,灯火不动。

谁舞的双截棍,刚柔并济;谁打的太极拳,风生水起。
“将”骄傲的眼神终于黯淡无光,双截棍透胸而过。
决明子最后替我挡下的一掌,胸口的铁砂掌印触目惊心。
我倒在冰冷的地面,看见血从他们的伤口缓缓流出,淌过裂纹遍布的大理岩,淌进我的眼睛里,视界由明亮变为血红,由血红没入无尽的黑暗。
世界破碎了,埋藏在最深处的东西,死了。


我此刻站在这小城市的最高点,脚下是黑白交杂的,最熟悉又最陌生的灯火。风呼呼的从下方灌上来,吹拂得我没有真实感。
决明子说他才是十六年前的小截,三岁时的那场血腥他刻进了潜意识,无数次在梦中将他惊醒。养父母把他从阿婆手里接过,改名决明子。老板回来时,错将另一个阿婆家里的孩子当成了小截,那便是我。知道了我跟他讲我从老板那听到的“事实”,他才确信梦境的真实。
“小截…原谅我的…自私,要你…背负虚无的仇恨。”这是决明子留给我最后的话。

我常常会想,如果我从没有遇见老板、吴尚文、白老头、高手青、决明子,或者你们其中的随意一人,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应该是那个守着水果摊的小毛贼?可是你们出现了,你们孵化出并一直支撑着我炙热遥远的武林梦想。

我该怎么继续,曾经的风起云涌,刀光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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