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寒意悄悄的浸入肌肤,且仍不舍将手中的那卷红楼搁下。遥想当年,书生意气,痴心曾以为可做一红学家,可怜一套《红楼梦》,被我翻来覆去读过无数遍,且加满朱批,密密麻麻,年深日久,竟连我自己也认不出写的是何言了。 饶是如此,今日,却依然感到千头万绪,张口只是无言,抬笔依旧无语。曾听人说,一位舞文弄墨的作者,面对绝美的风景,会默默搁笔;一名舌灿莲花的少年,走向自己的心上人,会突然口讷。我虽无此二者之才,却也不愿敷衍,将心中所思略略拾掇,编成一篇,只盼莫贻笑大方之家。 将这篇文章起了名:红颜素心。一个躺在岁月中的名字,永远不会老去,正如红楼中那一个个鲜活的女子,裙裾袅娜、风姿绰约。曹公所遗残稿,在80回便已戛然而止,空留一地空白。记得才女张爱玲曾言:人生有三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未完。可知世人之遗憾。 行文至80回时,众人都尚在红尘里坠着,就是哭,也是带着一点点快意的心疼,就是拈酸吃醋,也有一点喜剧的俏皮,字字珠玑,味如橄榄。那一干女子各个娇声软语,微步翩跹,水做的人儿,晶晶亮的珠子,杨柳扶风,丹荷映日。仿若百花齐放,引人遐想,语笑戏谑如在目前。无数娉婷的女子在其中穿梭不停,有的吟诗赋词、高谈阔论,有的胸怀博大、哀古伤今,有的也在为情所困、慨叹青春……这数不清的花儿里面,千姿百态,只没有重样的,缱绻妩媚、清新怡人、雅致脱俗、纤尘不染,是人间真正的美丽所在。 时常会想,如果红楼不是一本残书,如果诸芳的结局真的可以一目了然,会不会还有那么无穷的魅力,引无数后人竞挥泪呢?维纳斯的断臂、竞技场的残垣……似乎繁盛美丽到极至的,必要有一点缺陷,绝对的完美是天也不容的。 只是,大师手笔,即使没有明明白白,完完整整的大结局,草蛇伏灰,埋线千里,隐隐约约间透露的线索,耐人寻味,令人追思。群芳零落成泥,“落了片茫茫大地,真干净”。只是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需寻各自门――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如此肝肠寸断的结局,要从一个人笔下写出来,恐怕就是上帝,也要有些不忍心吧。 我原本是俗人一个。尽管明明知道皆大欢喜的结局是说故事的人哄别人也哄自己,却还是始终都愿意看到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在中国传统叙事文学中,向来喜欢以大团圆结局,连《西厢记》、《牡丹亭》这样的杰出作品,也没能跳出这个模式。而曹雪芹却别开蹊径,独出心裁,令人心灵为之震撼,其丰厚的文化意蕴颇启人深思。出了从情感美学的角度说,悲剧最能打动人心,最具有心灵的震撼力。 宝黛的爱情悲剧令人惋惜,似乎令人不愿接受。一面却又心甘情愿相信这是唯一命中注定的结局。皑皑雪地里一顶大红猩猩毡斗篷绝望地夺目是我心中一直摇曳着的最鲜明的意象。 后来终于费尽心思找出一个说服自己的缘由:大约是因为一切过于纯粹过于精致的美好在现实中也必然太过脆弱。就好像颦儿和宝玉之间的情愫,就好像颦儿自己。 提到红楼,我不愿也不能避开那“袅娜风流的”颦儿。 在我的心中,黛玉清纯的脸上总会带一点久病的憔悴,想象她披着红鹤氅在冰雪凛冽中行来,该是怎样的美,天地动容。那些小小的心机,小小的狭隘和忌妒,都自然的笼罩着天真的光辉,又怎么忍心成为责怪她的理由?她在弱不禁风的外衣下抵挡风雨,每天一辛酸的泪水来浸润叛逆的种子,她力不从心地守着自己灵魂的窗户,她皱着眉头对待生活,只求一速死的手段去敲响抗议和控钟声。她的脆弱中带着韧性。她在反叛的道路上有时候竟能像劲松似的挺起自己的身腰。她皱着眉头看生活。把她那点点愁绪和满腔悲愤都化作满纸催人泪下的诗句。她喜欢葬花,她何常不是在葬自己呢?她聪明美丽,多愁善感,孤标傲世,却又纤弱多病,是一朵在秋风中不胜哀愁而摇摇的木芙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是她的悲吟。林黛玉就是这样一步步铺展她那浓郁的悲凉人生,同时她更生动地走向她自己。 用一朵花开的时间,黛玉走完了她美丽的人生。任是风霜刀剑,任是风花雪月,那花开的每个瞬间都化作了心底里的柔波荡漾,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嗔言,每一声低语,每一爆烛光,每一刻思念,都只为了那片片花瓣打开作一个亲切的注解。用一朵花开的时间,黛玉尽情绽放她的爱情。
沁芳闸桥边的桃花快要灿烂的烧尽了。落红满地,只是再无人来荷锄成冢。依稀有人低低吟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一片花瓣自在飘落,轻柔得如同沾着露珠的晨梦。安宁而自由。只是愁丝如雨,寂寞飘洒了千年。雨中依稀是素心红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