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初一时开始看《红楼梦》,日记上并没有详细的记载,并不像看《西游记》那样披星戴月地看,每次看到大观园那一回就看不下去了,万里长征我是属于死在井冈山下的那一种。
初二时语文老师问同学们有没有看过《红楼梦》的,我十几次受阻于十七回,羞于举手,班里只有一位女生举手说她看过,当时处在青春期的我心想: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看得懂贾瑞是怎么死的吗?
后四十回我只耐着性子看了三十九回,怎么看怎么像前八十回的倒影,如同把前八十回的悬念像树根一样从地里刨出来,而人物的命运则像八股文一样作了交代,味同嚼蜡。第九回中宝玉的童仆大闹学堂,被对方抡着根毛竹大板打,破口大骂:“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这种妙趣横生的对白在八十一回宝玉重回学堂后便再也没有了。前八十回很多经典的场景,像黛玉葬花、晴雯病补雀金裘、憨湘云醉眠芍药茵,还有第七十六回那意境空幽的凹精馆联诗,包括贾瑞被屎尿淋一头这等恶心的场景,到后四十回都没了,作者写到八十回恍若失了通灵宝玉一般,才气锐减。西方雕塑界有个断臂的维纳斯,中国文学界也有个断臂的《红楼梦》,无数的雕塑家想给维纳斯添上一双手,恨不得剁掉自己的手,但不行,这种缺失太完美了,怎么补都是多余,我期待有生之年能看到一位才华不逊于曹雪芹的人来补全《红楼梦》,否则我宁愿她残缺着,也不愿狗尾续貂式的伤心。
就我看,《红楼梦》前八十回也是有缺陷的,但白璧微瑕而已,不像后四十回,无璧全瑕。首先,叙述上有繁冗拖沓的毛病,这种感觉随着看《红楼梦》次数的增多而渐减,或许六十岁天天悠哉游哉时就再也感觉不出了,但现在不是。像黛玉初见贾母,在贾府里绕来绕去,对每一处都描写详备,有人甚至能根据描述复原出贾府原貌,好是好,但除了对一些人研究古代民居有帮助,对于读小说的人而言是无甚好处的,况且写小说一般是给当代人看,而当时能欣赏小说的怎么也是市民阶层,更有很多王侯将相,相传连乾隆的母亲也对《石头记》爱不释手。那么对于家庭建筑大同小异的清朝读者而言,这过多的环境描写是当减少一些的。现代人说《红楼梦》为我们构筑了一个富丽堂皇的殿堂,那是因为历史的变迁让我们再也想象不出古人笔下的浪漫在实际中究竟是个什么样子。而对清朝的读者,尤其是达官贵族,大观园再漂亮,他往圆明园里一钻,不还得对曹雪芹笔下的那个破园子发出句“不过尔尔”的感慨吗?人家看的是情节。所以,就雪芹的时代而言,这些描述是多余的,但对没有了几乎所有古园林的我们而言,我们需要它。但曹雪芹是清朝人,考虑不到我们,所以我不明白他干嘛把家家户户(尤指达官贵族)大同小异的景物描述的这么详细备至。
其次,《红楼梦》诗词歌赋巨多,而经典作品更是闪耀其中,像《葬花词》、《芙蓉女儿诔》,甚至第五回对警幻仙子的一番描述也不禁让男生为之心旌摇荡的,况宝玉乎?但还有一些诗作是并非怎样的,这无可厚非,诗仙李白也往往会写一些不怎么样的诗,还有苏轼,他咏海棠诗里有一句“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被誉为咏海棠名句,但袁枚评它是“恶句,人震苏公之名,不敢掉罄,此所谓‘随声者多,审音者少’也”。仔细看几遍,确实够恶心的,但正因如此,才算是白璧微瑕。《红楼梦》中的一些诗作,也是如此。
想挑《红楼梦》的刺,是很不容易的。想想一部书,一位大文豪为之“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两三百年后一个人对古文略有了解,花一个多月看一遍《红楼梦》然后挑出很多毛病来,我们不可能怀疑曹雪芹的水平,这位读者或这本《红楼梦》必有其一是火星的。所以,我看了八年的《红楼梦》,才提了这么两个极没自信的问题。
我一直想不通,《红楼梦》作为一部小说,既没有像《基督山伯爵》那样刺激的情节,也没有像《悲惨世界》那样宏大的场景,没有《西游记》的嬉笑怒骂,没有《三国演义》的雄厚浑重,很多小说应具备的特点她都没有,或许,她不算是一部小说,而像书名一样,是一个梦,当很多小说给了我们刺激、鼓舞或颓废时,这部小说却给了我们一个梦境,我们在其中见到一些人,感到其中一个那么像前世的自己,于是沉醉其中,陶然忘返。
《红楼梦》,就是红迷们的桃花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