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一个人。我的名字叫历史。
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是历史的一个儿子,生于公元184年,死于280年,寿止九十六岁。
也许人们还记得《三国演义》的开头:“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生于乱世:黄巾起义,血腥镇压,宫廷政变,董卓专权;汉祚凋零,民不聊生,兵荒马乱,野多遗贤。据史家的手笔:“忠臣被逐于庙堂之外,壮士惨死于锋刃之端,贤良空老于林泉之下。”元曲作者更是悲愤地高呼:“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该有一个严厉的君主来结束这一切了!经过近十年(189—196)的百里挑一、深思熟虑后,我把目光投向了曹操。他起于微末,始举孝廉,不畏权贵,为民请命。无论是在南北驱驰的战场上,还是在尔虞我诈的政治大漩涡里,他都展现出了非凡的智慧与能力。曹操还是个诗人。那个时代盛产诗人,但他的杰作却高踞“建安七子”之上,以他特有的风骨,记叙了苦难的历史——我,表达了英雄的心声。
曹操很明智。他利用历史赋予他的也许是唯一一次机会,将帝业迁至许昌,“挟天子以令诸侯”。他招募流民、散兵在许都外屯田,“军一分,民二分”;他求贤若渴,不拘一格纳人才,使帐下“谋臣如云,武将如雨”;他励精图治,加紧练兵,只求一统中华。我欣喜地看着这一切,希望不久后就能河清海晏,万方升平。
自公元184年起,曹操破黄巾、讨董卓、擒吕布、灭袁术、伏袁绍、定刘表,威加海内,势不可挡。百万雄师横渡长江,那是小说的语言;但他那卓越的军事才能与政治手腕,确实无人能比。当年,曹兵压境,呈巨石垒卵之势;刘备携民出走,损兵折将。消息传到东吴,朝野一片哗然:是战?是降?年轻的孙仲谋为此焦头烂额,寝食不安。
如果,只是如果,曹操一鼓作气下江南,那中国统一的时日,要提早七十年;
假设,只是假设,孙权等人罢却干戈,那江东六郡八十一州,将免去多少生灵涂炭。
然而(这个“然而”曾经无数次地处于历史的转折点),曹操和孙权都忽视了一个人,一个初出茅庐的青年。历史为证,这个刘备身边的青年曾起到了怎样关键的作用:在那个烟火浊重的傍晚,孔明似一缕清风走进了吴门,瘦长的身子看不出积蓄了多少力量,文弱得像个书生。“只因诸葛扁舟去,致使曹军百万休。”联吴抗曹、赤壁鏊兵,显示了他惊人的才华。作为历史,我曾不止一次地回忆: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总有人追询:诸葛亮为什么不投曹操?要真是那样,“三国”这个名词就永远不会出现,人民也可以及早安居乐业。他的介入虽使刘备成就了霸业,付出的代价却是整个民族的牺牲。
我惶惑了,不禁汗颜。你知道,历史是不能假设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作为历史的一个阶段,我只能顺应当时的情势,不会也不可能以后人的意志为标准。
“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当熊熊的烈焰在长江上燃起时,我的眼睛被深深地灼伤了,泪飞顿作倾盆雨。我知道,每迈出沉重的一步,都将迎来新的坎坷。我真的走错了吗?
从此,英雄气短,美人迟暮,群雄逐鹿的年代已悄然远去。“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我还没有从赤壁的伤痛中解脱出来,就遇到了新的考验。形势是严峻的:未来的魏、蜀、吴已初具雏形,更有一批新鲜的血液输入了东汉颓败的躯体。究竟谁的胜算多几分?谁又能问鼎中原?我踌躇着,思考着,终将汉鼎一分为三。让他们自个儿去战斗吧!我冷眼看着自己(189—220),虽年轻,却经历了这么多。
分茅裂土的大局并不能使人们满意,尤其是那个著名的青年。从隆中隐士到两川丞相,从“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从悠然自得的农耕岁月到夜不能寐的战马生涯,孔明正一点点地改变,从量变到质变。为了一个即将被历史长河带走的国家,为了一个虚无缥缈再不可圆的梦,他上下求索,苦苦挣扎。
这种挣扎,凄美而悲壮,是一个真正撼人身心的悲剧。似曾相识的伤痛刺激了我麻木的神经,一直痛到骨子里。理性提醒我不要迷乱疯狂,可全身的血没有一处安静:我到底能不能帮助他呢?
终于,我离开了他,也带走了成功最后的希望。“星落秋风五丈原”,多少人骂我残忍,使他壮志未酬,抱憾终生。祁山脚下,荒草萋萋;五丈原上,秋风瑟瑟。含泪捧读《出师表》的人儿啊,你们可曾听见我的叹息?
再也没有刻骨铭心的感动了!我早生华发,步履蹒跚。你不知道,我是怎样苟延残喘了29年(234—263)。这一次,我选择了司马氏,就是火熄上方谷那天侥幸逃亡的司马氏。人们指责我任性,人们以为诸葛亮更好。我想自己还是失败了。有谁能与我共担天下风云?有谁愿救黎民于水火之中?舍此其谁?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太累了。
十四年后(265—279),新生的西晋南下灭吴。三分归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