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风云散尽，红尘滚滚依旧。箫声断梦，明月惊鹊。河流旁，跂而望，还是烟横雾绕，侧耳听，坎坎的音韵，不知是船夫的浩歌，还是将军的低吟。青梅熟矣，青梅落矣，不是每个季节都会有二三子将它们捡起，在温润的炉火旁，煮酒而歌。也不是每次煮酒，都会有那知性的隐隐雷声。
三国消失在东去的长江水里，消失在说书人的案牍旁，消失在某一个清晨广播里传来的依依呀呀的京剧声里。有时看着星空，会想到星汉灿烂时下面那个率性奸险的孩子。在鼓瑟吹笙时，他也和我一样，望着这深邃的黑布，也想悟出些什么，得到些什么启示。最后他似乎明白，能给自己答案的，只有自己。
孟德是英雄吧。不是因为他的威严与谋略，而是因为他的笑声与眼泪。袁绍被他呜呼了，他最后来到袁绍坟前恸哭，因为他们幼年的友谊和成年的无奈。祢衡脱得精光敲着鼓骂他，他却报以一笑，虽然笑容是否嫣然不可考证，但一笑就已经把祢衡等同成扎着羊角的小孩，不管他是否愿意。不虚伪，至少是真小人。想想唐尧，那个被儒家吹得上天的圣人，在发现自己的权力已经被一个叫舜的小矮子给架空后，还假惺惺的让位给许由，想打着让贤的名号再捞取百姓的赞许为重掌大权挣些政治资本，结果被许由给看穿了。许由不怠慢，如果处理不当会招致舜的报复，白白成了唐尧的牺牲品，于是赶快去洗耳朵，结果硬是弄得那个传说中的圣人面红耳赤难以下台。相比较，孟德可爱多了，直超三皇五帝。郭嘉将星殒落，他说，我虽然给你追加了这么多封号有什么用，你一点也不能享用，我能为你做的实在太少，我问心有愧啊。“哀哉奉孝！惜哉奉孝！痛哉奉孝！”妻子闹别扭回娘家，孟德去接驾，妻子不理睬，他说，你当真不理我，不理我我就要走了。走到门口，妻子依旧织布不辍，目不斜视。孟德急了，说回头看我一下吧。妻子不动。孟德走回妻子身边，以手抚其背，默然。当时窗外必定露着阳光，一切安静得如同这江南冬季的深夜。他毕竟还是远去了，携着杜康，哼着短歌，没有腾蛇或者神龟，在夕阳下，在落日里，在他想收起天下露于野的累累白骨的梦里。他或许想起他那作为宦官养子的父亲，曾经在他心里或多或少投下些许难以驱散的阴影。徐州遇刺。他却是多么的悲痛。乔玄坟前，他设大牢祭祀，望着故人的坟茔他笑得捂起了肚子。或许有悲吧，在他的眼里。当他知道他的儿子在祭祀朋友时也满山驴叫，他是否会有些许欣慰？
孙权写信怂恿他称帝，他将信遍视群公，大笑，黄须儿欲置我于火炉上耶？同在三国，有个叫做关羽的孩子，将诸葛亮一封充满艺术气息的文件遍视群公，然后也哈哈大笑，但意思却是我才是六军之首，天下无敌。万幸，上天赐给他一副枣色的大脸，他看上去还像真真假假的脸红过。有时候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潜逃的杀人犯，一位丢了荆州而直接影响蜀汉的气数的败军之将能受到如此多的敬仰。儒家把他拉入孔门，在文庙对面设武庙祭奠。道家以他逍遥无为，而佛家干脆做一场法事，使他能够在释迦摩尼坐下降妖伏魔。云长做过些什么呢？恐怕他自己看见被某某追封为“三界伏魔大帝”以后也会羞愧。他没有过在华容义释孟德的美事，也没有白马斩颜良来回报这位生他衣他食他以至葬他的孩子，他就这样轻轻的离开了孟德，挥一挥衣袖，不留下一片云彩。
孟德最后仍然没有称帝，他说，他只想做个周公。可周公摄政，就是流放了有资格即位的管叔，虽然返政，但返的却已是经过自己熏陶教育的小成王。周公其实并不忠诚。孟德手软，或是心软，连流放也没想过，他不够狠，所以他做不了周公。他年轻时据说想筑屋秋冬读书，春夏狩猎，狼烟却将他引向这弱肉强食的世界。据说最终理想和最高目标是混个车骑将军做做，连士兵都不敢带多了，却不小心位极人臣。他似乎总在做意料之外的事情，像个无辜的孩子，脸上总挂着委屈。他这次理所当然地被扣上了千古奸臣的恶名你就再委屈一次吧 有时候看看历史，真的会笑出声来。孔子十又五而志于学，他的N代孙很小就会让梨，结果我们的圣人在四十好几还是一条在公卿门下游走的小狗，并且非得赌咒发誓的说他已经不惑了，而那个有他的DNA的家伙长大还是只有说说“小时必当了了”这类俏皮话的功夫，在乱世，喝着西北风。但那个小时没事装装中风，玩玩飞鹰走狗，有时还使使坏偷偷新娘的孟德，变成大孩子后，带着他的谋士和武将，却将中国的北方整理得井然有序，让那些认真吃桑叶和树皮的百姓，在有生之年，过上了温饱生活。当孟德在铜雀台上酾酒临江的时候，不知他看着那滚滚的东流水，是否想到那些可怜的圣贤，然后疑惑，然后沉默。不，他应该继续慷慨高歌，偶尔用他的余光扫过我的头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嘿嘿，此时无声胜有声。
孟德毕竟是人，所以像人会死去一样，孟德也会死。他躺在床上，眼睛有些湿润。他说，子昂他妈，我没把子昂带好，现在怎么下去见你啊。然后，他转头看着侍女，告诉他们，死后，大家都走吧，把铜雀的香都拿去卖了，换点钱，过过好日子。然后他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做了一下深呼吸，闭上眼，走了。东坡说，孟德一生都是豪杰，唯独最后的那一小会，怎么像个妇人，唉，奸雄毕竟不是英雄。我不同意。没什么理由，因为英雄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因人而异的，我之英雄，就是一个真性情的英雄，他可以因为自己的容貌而自卑，也可以笑起来的时候以头伏案不管案上有多少酒菜，他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和星空对话也可以让土地变色（从黄到红再到黄）的孩子。
聊斋志异里面讲，孟德的墓藏在地下，洞里藏着锋利如霜的钢轮，入者断头。吾闻之，一笑,孟德那孩子。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