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灭的灯火扑烁在阴湿的牢房，桌上是几盘酒菜。受惊的耗子爬蹿在晦暗的墙角发出“吱吱”绝望的声音。他们可也是失落了家国么？这般孤单落魄？
他倚靠着凉冷的墙，脑中尽是四年来的朝朝暮暮。将士们在他的眼前倒下了，那面破败了的军旗还迎着萧瑟的北风颓废地扬动着，一如那破败的河山在北人的铁蹄下战栗着。时而又见一个老妇匍匐在荒岗，怀内搂着惊恐的孩子，那孩子一双漆黑的目直盯在他的脸上，眼中却空无一物。突然间又看到灰黑的天，残阳的冷光血一样泼在寂静的疆场，孤雁哀鸣着沿着他的目光向他飞来，飞来，直飞进他的脑海，任那凄厉厉的鸣声在他空空荡荡的脑中碰来荡去……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真的是累了，一种心力憔悴的感觉溢满了胸腔，挤得他喘不过气来。八年了，自他投笔从戎，南征北战以来已经整整八年了，就是在这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牢中也已过了四个春秋。他原本只是一个文人啊，手无缚鸡之力，有的只是一个文人的傲骨和豪情，倾家荡产招募起一支军队去守卫蒙古铁蹄下大厦将倾的家国。
然而，那些护国安疆的良将哪去了？那些曾经一片忠诚的贤臣哪去了？为什么万里河山如今只剩他一个文天祥！
百年前，同是家国沦落，山河蒙羞。不曾想“靖康之耻”尚未洗雪，大宋就走到了绝境。那时不是还有一班忠臣良将在吗？不是还有一帮热血儿郎在吗？结果又怎样呢？宗泽何等忠心，却抵不过逆臣君旁的两句谗言，病死时尤三呼“渡河”，死不瞑目；韩世忠戎马一生，出生入死，只因一句诘问便遭贬在家，壮志难酬；还有岳飞呢，黄天荡之功，捣黄龙之志都在十二道金牌前变得一文不值。一个“莫须有”，就可以让一代忠臣一世英雄变成奸佞小人，这样的朝廷这样的人君保他何用？烟波亭的污血洗净了吗？大理寺的高墙坍塌了吗？一句“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道出了多少无奈啊！
今天忽必烈大汗来狱中劝降，许了高官厚禄，富贵荣华，只要他肯归顺大元。他的妻儿可以不再为奴为仆，他们一家可以从此团圆安享太平。十年寒窗，要的不就是这些吗？“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圣人之言尚且如此，又何况他一个败军之将，亡国之人？“文大人，朕问群臣‘南方、北方宰相，谁是贤能’？群臣皆答‘北人无如耶律楚材，南人无如文天祥’。良禽择木而栖，文大人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忽必烈汗的话犹在耳畔。是啊，他为何如此执迷不悟！左丞相留梦炎不是降了吗？恭帝不是降了吗？身为人君，不是最先背叛了自己的国家和人民吗？他又为何苦苦支撑？
可是，苦苦守着这破碎江山的真的只有他一个？他想起了张世杰和陆秀夫，还有那些随他征战的将士们，他们又是为了什么？“一将功成万骨枯”，历来的王侯将相，哪一个的丰功伟业不是那累累白骨堆成的？尸横遍野，万籁寂静的荒凉悲哀他是亲身体验过的；妻离子别，饱尝乡思的痛苦他也是经历过的，可是帝王的论功请赏的封册上面不会有他们的名字，后世流传的英雄故事里不会有他们的影子，史书上记载的本纪列传中也不会有他们的姓氏。“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后人只记住了李广的赫赫威名，又有谁记得和他出生入死的士卒？“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人们只知道岳飞忠心报国，又有谁知道随他策马挥戈的将士？可是，他们不也是英雄吗？和他们相比，他不是还怀着“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志向是要成就一个千秋英名？他不是也曾有过一丝犹豫，几分挣扎？
心底蓦然涌上了愧疚。一朝屈膝，他将置自己于何处？置那些死去的兄弟于何处？
早在投笔从戎的那天就应该想到结局，就应该想到英雄末路的凄凉。他不禁仰天长叹，浑浊的泪翻滚在干涩的眼眶，终于滑落。心中仿佛冲出了峡谷的江流那样畅快淋漓，那样坦荡明朗。
灯花已经很长，牢里的光更暗了些。他的身影被畸形地拉长，重重地砸在墙上。天快亮了吧，桌上的酒菜早已冷透。他的心从未有过地平静。他慢慢地抬起头，慢慢地起身，静静地说：“走吧。”
元世祖至元十九年（1282），文天祥被杀于大都柴巿口。
“马可•波罗大人，这就是那个宁可被砍头也不要官做的文天祥的事了。他在这个牢里呆了三年，丞相孛罗大人来劝过，他们那个投降了的皇帝也来说过，就连大汗都亲自来过，他谁的也不听。大人，如果是您，您怎么办？”牢头喝尽了杯里的酒，又替自己和对面的倾听者倒满了杯子，带着疑问的眼睛看向了外邦来的这位大人。
对方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不知道……”
“要是我，就归顺大元，有了官，有了权，也把命留下了，管他什么成仁、取义、气节、天下、责任。大人，您说哪？”牢头又把酒杯倒满，心满意足地喝干。
“这就是你和他的区别”，大人慢慢饮完杯中的酒，“也是为什么你是牢头，而他成了英雄的原因。”
后记：看过凤歌的《昆仑》觉得里面的云殊就是文天祥的化身，让人惋惜而感伤。从来的史料记载都是斩钉截铁，确凿无误地认定文天祥是毫不妥协，视死如归的。我相信文天祥是这样的英雄，但我更认为作为一个诗人的他不应该如史书记载的那样是平面的，他也有常人的弱点，有着生死抉择之际的艰难，也会有绝望和沮丧的时候，有他作为一个人所承担的痛苦和无奈。所以，我以一个后来人的心态去猜想他面对生死抉择时的心路历程，希望展现一个有血有肉的丰富立体的形象。或许，一直以来，我们对于英雄总是有着太多的误解和期望，以至于把他们排除在了“人”的称谓之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