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记：英者，草木之精华也，于是有含英咀华之谓。雄者，两性之一也。英雄是为男子中杰出有材者也。天降斯人而独爱之？非也，众生平等，无人不是英雄，亦无人可称英雄。君或许觉得此言独断，鄙人口舌拙笨，奉上一杯梅子酒，请君自品之。
破 题
阮籍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
青 梅
我今欲眠君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
合溪的青梅，色润皮薄，最适合酿梅子酒，若是配上绍兴的陈酿黄酒，更是味道独绝。青梅酸涩，黄酒沉酝，梅子酒酸涩沉酝，凝成一种回忆纠缠在口舌之间。
举杯，仰头，灌酒。滑腻的液体流过喉头，心中竟也翻涌起一种酸涩。
山路崎岖，秋风微凉，广武山上的枫叶落了，染成一片鲜艳的红。车轮吱呀呀的碾过泥泞里的落叶，留下半寸深常常的车辙。雨后的天空，空蒙蒙的，半是未散去的雾气，半是初阳的光辉，照在这黄红相间的妩媚山色里。
举杯，仰头，灌酒。暖意从小腹里升起，扬手轻摇马鞭，击在拉车的老牛背上。
木车又颠簸了起来，左右晃动的厉害，车轴也随着速度的提升叫得更加响亮。没有南飞的鸟儿像是忽的被吵醒了，清脆叫声四处想了起来，翅膀扑腾的声音也嘈杂了。加杂在声音的浪里，节奏感颇强的吱呀生竟似成了一种旋律。
松开右手紧搂住的酒坛，年轻人再灌下一杯江南二十五年陈酿的梅子酒，斜身在平板车上卧下来。
阳光毫不留情的扫去山谷里残余的雾气，金色的剑芒一道道的透射下来，蒸发去微凉的晨露，似乎，也能闻到泥土的味道了。
微微一笑，青年再次举杯……
煮 酒
青梅煮酒，坐看天下风流人物
金樽摇晃，觥筹交错。
“大王，臣愿献剑舞，以助诸位酒兴。”
雪亮的宝剑，在武者手中变作千万条银电，映射着大帐四周二十四根巨大明烛的光华，在帐心化成一团白光。突的，白光又舞作一团旋风，从诸位宾客座前扫过。
呼喝叫好声不绝。唯有沛公，在长剑滑过眼前时，持杯的手不自觉的颤抖……
“先生看天边龙挂，操闻龙可翱翔宇宙之内，亦可藏于介子之间。待其志发，则若此龙挂，霸王（肆声）宇内，气凌天地……”
忽的电光闪烁，雷声大作……
华服男子眯起眼来，细长的丹凤目紧紧盯住小几对面正俯身去捡象牙箸的男人，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先生当世豪杰，为何会怕区区雷声？”
“备闻风雨乃自然之成，雷电协天地之威，非畏雷声，惧怕天地之威尔……”
“哈哈……操常闻小人惧鬼神而不敬天地，英雄畏天地而不惧鬼神。嗯……在皇叔看来，当今世上可称英雄者几人？”
视觉不及处，藏在小几下的手又一次颤抖……
热气慢慢升腾，酒香散溢开来，弥漫四方。
月白缎绣着青边的“昆山玉碎”酒旗迎风高扬，酒楼中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第一进大堂中便摆了琉璃坊高手匠人女工新制的屏风。五色彩线勾框，玛瑙琉璃镶边，中央却只画一人，白衣散发，醉卧酒桌。尽管这酒仙坊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名楼，老板也是富庶一方，可这种奢华已极的屏风却也承担不起。要不是当今皇上喜爱李诗仙的诗才，特别要宫中御用画师作了这张诗仙醉酒图；要不是端王爷赏识李太白的才华，出了重金表了画，又作了这幅屏风送给李白；而偏偏这诗仙又不重金银只求美酒，转用这万金难求的宝贝换了酒仙坊供他一世的美酒，一般的平凡百姓想一见这种宫中也少有的宝物只怕一生也没希望。当然，最占便宜的还是酒仙坊，不但赚了京城第一酒家的令名，更是得了诗仙常坐店里，达官贵人来者不断的好运道，老板也谋划着干脆改了名字叫诗仙坊。
酒楼二进阁楼露台，白衣的诗仙正对月狂歌……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哈哈…醉後…醉后各分散……”
夜光杯
玻璃美酒夜光杯，自古论英雄需酒。孰不知品酒亦需好杯。
喝青梅黄酒，品评英雄，大多也沾了酸涩的味道，未必不是嫉妒之情作祟。
仗义多从屠狗辈
“大王，‘舞剑需双’，樊哙自请与之对舞。”
西楚霸王凝视樊哙良久，“壮士名姓？”
“沛县樊哙”。铜铃似的圆眼并不正视中央端坐的霸王，反而游向几上的陈酒。
项羽眼中突然暴起一团精光，直直的瞪到樊哙的牛眼里去，举起自己几上的一大卮酒，“樊哙能饮此杯否？”
毫不迟疑的迎上这名震天下的青年人的眼光，“用杯太小，不如取瓮来痛快！”
……瓮酒消失在樊哙的喉中……项羽眼中完全变了敬重，扭头向刘邦“沛公有这等猛士部将，百世之福也”。“将军可复食彘肩否？”
抽剑在手，樊哙直接割下彘肩啖食之。食毕，头发上指，目眦欲裂，直视项羽。
“真英雄也，再赐酒，复能饮乎？”
“死且不避，尚惧酒乎？”声若惊雷……
“荆轲既至燕，爱燕之狗屠及善击筑者高渐离。荆轲嗜酒，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
入暮的燕然山，大半都藏在晚雾里，二十里山路，荒野里孤零零的一座小院落。荆轲推门而入……
“秦人求将军之首甚急，将军父母宗族尽死矣”
“……”
“燕与将军有大恩，太子顾念将军多年矣。而今有一计，可解燕国之惑而复将军之仇。而所差者……”
“于期愿闻之”。
“轲愿求将军之首，而行刺秦之险。”……
函封樊于期之首，荆轲歌而行，高渐离击筑和之。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北风透骨，萧瑟寒水映着落日余辉，竟多了一抹血色。
美人关
自古英雄美人不相离，若绿叶红花，衬映生辉。
美人，可以是红颜，也可以是祸水。可英雄一错成千古，难道都能赖在女人身上？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李学士，”黑衣小太监轻摇着醉倒的李白“李学士！天子召你入宫呢，李学士！”……
沉香亭，花开满园。
“李白无酒写不出好诗的。”
“对，对，李学士的好诗自是要好酒的，皇上、娘娘就请赐李学士酒吧。”紫衣的太监满面笑容，又用那让人毛骨悚然谄媚的笑望向白衣的学士。眼角的鱼尾纹一缕一缕的都清晰的人恶心。
醉意尚未退完的年轻学士看了却满心欢喜，哈哈一笑就说好，“那就请公公为我磨墨拂纸了”。
清平调三首，一挥而就……“陛下，李先生醉了，就先让他在亭里休息吧。”
高力士率一重小太监抬着皇帝跟前的红人到了沉香亭。本来不省人事的李学士突然嘟囔起来……“脱靴…脱……”
回头却见，娘娘、陛下的眼光正望着自己。
望着这天下闻名的孤傲奇才，高力士眼中要吐出火来，堆笑的表情却丝毫没变。“来，学士，老朽为您脱靴。”枯槁的老手伸向白衣学士的黑靴……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在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娘娘，李学士这诗是说您要和赵飞燕一个下场呢”……
……六年，安史之乱，一代盛唐差点亡国。
……李白获罪，终是断了一生的志向，连翰林学士的闲官也丢了，最终为求功名，牵涉进了永王之乱，孤死在夜郎。
沙场无人回
马嵬坡，五万禁军哗变。
“贵妃杨玉环，淫乱宫闱，干涉朝政，其兄弟结党营私，勾结叛逆……请皇上赐死……”
“……”
……丈余的白绫挂上房梁，天下闻名的美人花容惨白……
叹一口气，“将军请转告陛下，妾身即去，当保重身体，国家为重。”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姬……”没有更多的言语，竟只有哽咽，纵横驰骋这广袤大地，披坚执锐身被百创的霸王此刻，却也只有两行清泪。泪水在血红的眼里打转，看着血从她胸口溢出，侵染那淡粉的衣裙成了惊心的鲜红……
在楚歌和江东子弟兵的哭声中，西楚霸王突围……
垓下一战，杀伤盈野，死者无数，追袭项羽的五军归，携回霸王尸身。
望着已裂为五份的项羽，刘邦竟感觉到颤抖……
瀚海沙洲，狂风卷黄沙，映成一道道旋转的风墙，凄厉的啸声好似万鬼齐哭。断臂、残肢，人尸马尸，血浸沙地……透过满天的黄沙，翱翔天际的是百十只野鹫……苍茫回望，这蓝天白云竟是如此的开阔坦荡，死亡难道来得就这么自然？城南壮士死，伏尸遍旷野，就如此直接，没有一丝怜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
明月夜，松岗孤坟，千情万怨尽化作满腹愁。小轩窗里对镜垂泪的凄凉又有谁知？留下的仅是，悬梁的冰冷，鲜红的触目……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自古凯歌里只有对英雄的称颂，女子之于功业，仿佛尽是些狐媚害人的用途。
吴梅村《圆圆曲》道，“冲冠一怒为红颜……错怨狂风扬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一代红装照汗青”
从山海关到京城，从京城到湖南，从湖南到云南，从云南到缅甸，吴三桂一路追杀，诛尽了朱姓皇族，复明的，拥闯的，反清的……背着不忠不肖的名，忍被唾弃千古的气，背族离宗……人们都说是陈圆圆红颜祸水，害了这昔日尽忠尽孝的英伟青年。
冲冠一怒为红颜……错在女子？真的么？
英雄何谓？
时事昏黯，余于穷途哭之
日暮黄昏，浓郁的雾气又弥散在空旷的山谷间。暗淡了的夕阳正慢慢收回他金色的披肩。牛车早已停下，幽凉的晚风抚过，撒下几片朱红的枫叶，点缀着满地枯黄。
静穆的寒山突然传来一声悲鸣，顺着秋风滑入年轻人的耳朵里去。
惊醒。刚刚的梦景一幅幅滑过心头。
红叶默默的飘落，还缠绕着一身酒气的年轻人伸手去接。一阵微风，红叶似有生命般穆然转向，避过细白修长的手指，竟落入酒瓮里去。清白色酒水里漂浮着半个巴掌大的红色五角的叶……
年轻人的目光锁在红叶上，看那红色在梅子酒里慢慢变了颜色，原本干枯的淡红似乎被酒湿润，鲜艳起来，映在眼里竟像是心里涌出的血。
又一生杜鹃的血啼传来。叶子的血色开始褪去变成一般的淡黄，化在酒里。鲜红的融在青白色的混浊里，像凝固住的血。
凝视酒瓮的眼里，浓郁的红色不断的旋转。抬起眼，天地仿佛也变了颜色，尽是这诡异的朱红。
孔融……
何晏……
山涛……
嵇康……
一张张面容浮现，又淡出这红色的天幕。梅子酒的味道刺激着嗅觉，一种酸涩从心底泛出，像平日醉后上涌的酒气。可又不同……
山路的尽头，牛车停在枫树中间的空地上。夕阳只剩下一丝光华从西面的山峰上射过，一闪而逝……
路已尽头，心向何处？
风的呼啸声渐渐响了，混杂上时有时无的鸟鸣，声音被拖长，似乎听到连绵的音乐。广陵散么？叔夜……
身为形役，情已绝响！
再睁开眼，已是泪水满面……
谈及世事钱能语，讲至人情剑欲鸣
持杯呆立，良久……
景象慢慢清晰了起来，我回过神来。还是自己的小屋，还是在本本的面前，旁边的咖啡已经冰凉了，竟是不知觉的睡着了。回响刚刚的梦，如此的真实，甚至梦里做梦的情景都有如亲见。摸摸衣袖，竟然有些湿润……
英雄何谓？
所谓英雄，不过历史而已。今日当下眼前，可还有英雄？
沙场征战，商场鏖兵，匆匆数十年，不过过眼云烟。英雄，史家塑造之形象而已，政治家愚民的手段而已。政治，说白了就是人类对历史的智慧。若依愚见，英雄之属，还要分东方西方（盖因东西史家研究思路不同）。
西方的英雄，出自光辉的史诗时代。盲眼的吟游诗人为他们作歌，传唱他们的故事。故事里的事，有人有神。英雄是神化了的人，是人化了的天神，他们是奥林匹亚山之外最完美的人。是英雄沟通了神人一线，英雄是西方个人的无比彰显。而西方的历史也是吟游诗式的时间故事，时间是骨架，英雄的故事是血肉。
中国的英雄，向来不带半点神的血统，即便托名天子，大家心中也相互会意，不过是自己给自己长脸。中国的历史要庆幸有司马迁，史家之所见闻角度深度完全不是西方种种可以相比较。中国的历史，人物是框架，人情是内容，人心是灵魂，静静一看，竟是直指人心情感。
西方人的历史，自号是“宏大叙事”。其实，无非是顺着时间线索说事，论道文学手段上，最为无趣。“宏大叙事”里的英雄，各个都是铜皮铁骨的万人敌，冲锋陷阵都跑在第一线。符合今日欧美商业电影中的主角不死定律，不是仗着高科技，就是凭着特异功能，再加上点狗屎运，就能横行一方，赚得观众眼球。他们不畏制度，不管法律，明里是自由主义的思想，实质是强者为王的法则。
这样的“英雄”，放在国人眼里，多少就是个莽夫，说好听了是勇力过人，说难听了那就是悍匪。国人的英雄观到底如何，小子才疏学浅不敢妄论。不过言出自心，谈自己的英雄观却没什么问题。
世无英雄，乃使竖子成名……如同鲁迅先生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世上的英雄本来都是狗熊，吹捧的人多了，也就纷纷在后世成了英雄。不过这吹捧我却也不敢恭维，为何偏偏就只有英雄没有英雌？（小生虽为男性，但长为史上奇女子扼腕。外国人直白，直接就说历史是“he’s story”,国人含蓄，只用持笔之人的职务来代替，但是谁不知持笔权就是话语权，握笔的人怎会不是男人？更为过分的是，偶尔出了当权的强势女子，也要写她‘气势雄伟’，偏偏要把人家当成男人来自慰。）
刘邦匹夫，心中愿作大事却又畏死贪生，若是抗战期间此等人物必是汉奸的良材。
曹孟德奸雄，坦荡心胸，其奸就在言语之间，也算得豪杰。可惜自负天纵，不屑匹夫，心机算尽，没有纯朴君子风度。“宁教我负天下人，莫让天下人负我”，其人如此，虽成霸业，感情上却是空虚。
刘备，虚伪其人，莫不用作作评价之。扮作厚德长者，其实心中不是藏着各种花花肠子么？演戏水平高，骗了世人多少感情。
樊哙莽夫，徒有勇力尔，典型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被卖了还提人家数钱的就是这种……起码直率也算一种美德。
荆轲无信，承诺别人的都没做到。借了别人的头去成自己的名，若是一击而成，还算是对的起人家，这种言而无信之人，怎能是英雄？世人都以为，牺牲自我是多么感动，可是人之一死，真的有什么轻于鸿毛，重于泰山的区别吗？今天违约，或者亏空了多少国家资产，落马后拍拍胸口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又与荆轲有什么区别？
李白天纵诗才，可是最终孤苦老死，人皆说换的身后无穷名，人已死，名还有何用？恃才傲物，不辨时事，算不得英雄。
李隆基，坐把一个天朝盛唐治成了乱世，还要女人来替他背上身后骂名……
西楚霸王，学文不成，学武不成，学兵法又不成，长者言不听，小人言尽信。总算痴情，还有一点好，可是却死要面子，李清照的诗恐怕是说的不对。
嵇叔夜，一张臭嘴，骂的爽快，却骂丢了一家性命。
阮步兵，明哲保身，醉的逍遥，独善其身，乱世没有一点为天下人的担当。
英雄亦常人，不是西方神话里的完美。
阮籍说“时无英雄，乃使竖子成名”。我想该说，世无英雄，都是竖子。拥有话语权的就把历史中的竖子（一般是自己祖上、属下，或者自己的对手）变成英雄。（胜者王侯败者寇，夸耀自己一党很好理解，盛赞对手更是满足抬高自己的欲望）
“英雄”寄托凡人的梦想，让每个人都记得还有这些“伟大的存在”，以致斗志不衰，向他们努力学习。可是，“英雄”压抑个人，把厚厚的历史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压碎了自心，把过往前人的梦想强装载在现在人的心里，像一个笼牢困住每一个扭曲挣扎的灵魂。
世间的故事，就如同多年前《宰相刘罗锅》的片尾曲里唱的“故事里的事，你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人言各异，世事无常，信什么，不信什么，请君自己抉择。但是不信不也是一种信仰么？
此篇无题，不是不想写个题目，苍茫历史，漠漠的时间海里，总有些无法表达。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