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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时吴歌·夏夕

2006-12-12 20:35:49    翼紫岚

黄昏时候,四个小小的身影,在野地上团团坐着。

一个梳着两只角儿的孩子,还有三个留着可爱垂发的小孩子。

那最大的孩子一身新衣,发上扎着簇新的头带,刚在长开的年纪,方方脸儿不甚好看。他努力在未脱稚气的面上作出老成来,毕竟今天才郑重地庆过生辰,总觉得自己一下子大得多了,欲要好好地带住弟弟们。可是弟弟们都只觉那两个新梳的角儿新鲜好玩,绕着他摸呀弄呀的,一时几乎把头带要扯散了。他今日刚由母亲改了发式,心知自己不晓得扎,赶忙立起身来。大弟弟就跟着站起来,还要用手去够。他轻轻挡开笑道:“翊弟,他们年幼忘了便罢了,你也这样,你不记得大哥去年还扎这总角的模样么?”特特地将总角念了重音,感到自己很是伟大。

而大眼睛的翊儿就那么仰着面孔认认真真答道:“大哥竟日忙着打理家务,没有空和我们玩。权哥哥再让我们摸摸嘛。”说着忽地变了顽皮笑容扯住哥哥的衣角几乎将他拽倒,两个小弟弟也跳着闹着还要玩。

瞬间他又想起自己比起大哥还是差的远了。年方十六的大哥从自己记事起便是闻名当地的少年人物,不提他文武双全一手持家还日日有暇与各路宾客高谈阔论,单说搬来这舒城,都是大哥和朋友商量好了,写封书给在外的父亲便决定的。而自己呢,真还是个孩子,见天想着什么时候下了学能练练弓马,得空便带着弟弟们探索这新鲜无限的城陌。

于是他忽然觉得扮大人无趣,呼口气复又坐下,咬着根草的甜茎,任弟弟们弄他的发。头带终于给扯了下来,匡儿朗儿跪坐地下抢那带子玩,翊儿在一边高声喊好。他望住远方想事情,可是想着想着忽然忘了,干脆一骨碌站了起来。不大会儿,四个孩子已经拽着带子咯咯笑着跑成一处了。

那些小小的身影溶在淡紫的色彩里,脚步声笑语声和夏夜的风应和着。



风清凉,穿过孙家新宅二进的厅堂,柔柔缓缓。果真是好屋子。

吴氏夫人与同事一夫的妹妹说着话儿,一面信手擦拭丈夫的一支佩刀。丈夫常年在外征战,此番不知何时归来,明知无用,无事她仍是擦拭。不觉已将夜了,早早掌起的烛火成了堂上唯一的光亮。她忽地呀了一声,起身唤侍女。已过了用晚膳的时候,孩子们都还没有回来。

侍女去了没多时,大儿子孙策风风火火地奔进来。同龄好友周瑜随后也跟了进来,却没忘了向夫人施礼。他是本地舒城望族公子,周家一族父兄尽皆早逝,周瑜在与孙策相当的年纪也成了持家人。相对于被父亲孙坚刻意放任的孙策,良好的家庭教养和对死亡过多的经历使他早早地成长了。将当时还在寿春的孙家迁到舒城周家一间空置的宅院里,一应短缺由周家供给,便是一对好友商量的结果。

资质风流举止优雅的早熟少年——这是吴氏夫人对前来升堂拜母的周瑜的第一印象。吴家姐妹是被身为武人的丈夫强娶而来的,出身大户的她对周瑜有天然的亲切。这些天她看待这孩子,已然有胜如己出的喜爱。

“策儿,你知道权儿朗儿他们哪里去了么?”朗儿是二夫人所生的庶子,夫人不愿让妹妹有被忽略的想法。

“今日权弟庆生之后,孩儿看无事便去公瑾房内共读兵法,并不知弟弟们去了何处。”孙策答道,“还未回家?”他又紧张地补了一句无甚必要的话。

夫人细想起来,午后仿佛见到孩子们结伴出门去了。才来了舒城十数天,策儿瑜儿每日上下打点,四个幼子却确是趁乱里无人管束,总到街里玩去,回来皆有说不尽有趣好玩所见。她不知怎的觉得稍稍放心,而又想毕竟是生地,今夜迟迟不归,也总须有所打算。这时周瑜却开声道歉并自请地方熟悉要寻找去,夫人即命了孙策同去。
野地里孩子们的周围,明明灭灭着细微的光点,是暮了的天里流萤的火。

翊儿跑东跑西的捕萤,也不晓得捕了来能够做什么,他只喜欢捕到那光点瞬间的感觉。孙权白绢的袖里已替他装了许多,发着幽美的亮,引得两个小弟弟绕着看。孙权冒出个主意,掏一方大纻帕将袖里的虫儿尽数笼住,拿那反正也扎不上的头带缠了口子,向一根长的草茎上挑了,变成个灯儿给弟弟们共玩。

做完抬头看看天色,才吓了一惊,从前并没有这么晚回家过,何况还在郊外呢。他知道不可慌张,招了翊儿过来,一面闲闲说些没紧要的话,一面拎灯逗着匡儿朗儿,按着记忆中的来路慢慢走去。他一时觉得自己真是个责任重大的哥哥,要将弟弟们平安带出这冒险境地去。他莫名地高兴兴奋,又莫名地紧张,全不想到了家中会被怎样的责骂。

弟弟们跟着孙权走,口里漫漫地唱着歌。

那只歌儿,是他们甚至在变天之前便早已经熟习了的……

行谢恩,董逃,整车骑,董逃,垂欲发,董逃,与中辞,董逃,出西门,董逃……

究竟是谁将这歌谣传遍了汉的天下呢?孙权听着,自己也哼唱起来。这歌只是上口,并且确乎很合那走的节拍。歌谣声渐渐整齐,环绕在周围。他在前面走得高兴,手里的灯儿明明暗暗。听着歌声提灯寻着回家的路,约摸半个时辰,已看见城垣的黑影很近,脚下的路却正走到断头,欲要折返,一回头看不见了弟弟们的影子。



夏夜的田野上,两个孩子相互挽着手儿,跌跌撞撞地惊慌地且跑且走。

不惯走路的双腿早已疼痛起来,这是陌生的疼痛,足底大概起了燎泡吧,小的孩子想。大人们的声音早已经听不见了,身旁的哥哥怕得一直在哭泣,他装出大人的样子抚慰着,可是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向哪个方向去。

这地方本不是他们的家,虽然他们的家也不过在附近的城中。这两个孩子,是不曾到过这么远的地方的。他们甚至不曾迈出家门,因为较小的孩子便是当时的皇上,后世称为废少帝的;而他的弟弟陈留王,即是未来的天子了。

是的,这是一年前北邙的夏夜,龙种流窜的一夜。那时候遍地飘荡着萤火仿佛为这落难的贵胄引路,银河一般光芒闪耀。孩子们在疲倦中听到荒野响起歌声,那传布四方街巷的童谣。天下的孩子不会唱的也许只有他们,却连他们也同样的觉得亲切熟悉。在哪里听到过呢,在哪里听到过呢,是不是在宫中沉沉睡去的时候,穿过纱帐的风带来的歌声呢?

瞻宫殿,董逃,望京城,董逃,日夜绝,董逃,心摧伤,董逃……

他们不懂那歌的意思,然而这隐约的歌声让他们莫名地安心,安心里又生出缥缈的忧心来。那并非是家人友伴环绕的安心,而是更为博大的什么,是抚慰是预言是不可逃避也必定安抵的未来。
歌声黯淡的时候他们已然沉沉入睡。

萤火的阵列接着骑队中点点的火光,仿佛接连着垂入平野的星河,于是未来将汉的命运握在掌中的那个高大身影,便从那一带虚幻的光影之中,向孩子们藏身的小小农舍走了过来。



歌谣的声音仍然就在周围缭绕。孙权环顾四周,近处一个水塘子,岸边高高苇草里传出歌声来。稚嫩的整齐的和方才一样的歌声,分明像是弟弟们的,却又分辨不出哪个声音来自哪个弟弟。他皱了眉头:“别闹了,快走吧,仔细掉水里去。”

歌声不停,弟弟们都没有答话。风儿轻轻摇荡草丛,天未黑尽,黯蓝水面映出天空里初上的星,四围仅有那小灯黄绿的萤光。孙权生了气,举着灯往苇草丛去,路却意外地好走。无怪翊弟他们躲得快,他心想着,到了苇草跟前。可是弟弟们是在哪一丛苇草里面呢?歌声仿佛来自四面八方,每一丛苇里,每一丛影里,甚至似乎天空里,都有孩子轻快整齐的歌声,隐约而真切地,闯进他耳朵里来。

“翊弟,匡弟,朗弟——”

回应他的只有歌声。孙权明快地下了决心,伸手到离自己最近的苇草中,俯身拨开草丛欲要试探,竟真触到一只孩子的手臂。

孙权一把拽了那孩子出来,倒给吓了一惊。那是个小女孩,束着鹅黄的腰带,穿着白色衬里,褐色衣裙上有美丽的春草纹。是个头发柔软的漂亮孩子。他手足无措忙忙地松了手,又觉到不知从何来的亲切与责任,再抓住了。谁家的孩子在这个时间还孤身一人在池塘边上玩呢?何况,是那么小而可爱的女孩子,衣裳这样好,想是舒城大户人家走失的女儿,可是又那么干干净净地,也完全没有害怕的神色,这增加了孙权对她的喜欢。

映着萤光的女孩的瞳仁,显出和孙权相似的奇妙绿色,且一直盯着孙权手里的灯。孙权看她喜欢便干脆递过去,小女孩白净的手儿弄着灯。

“同回去吧,嗯?”他几乎忘记了找弟弟们的事,也忘记自己都还没有算找到回家的路,在这女孩面前做起了大哥哥。

小女孩点点头,眉眼弯弯地,咯咯笑起来。然后,却将手中不知什么时候拆散了的灯儿,向空中一扬——

点点的萤火从纻帕里向着天空飞去。彼时,连苇草里的萤火虫,也一齐地朝天空飞舞了。千万的光点都唱着歌谣,那是腐朽生出的点点光明,给那一去不返的过往的挽歌——

承乐世,董逃,游四郭,董逃,蒙天恩,董逃,带金紫,董逃……
已是吴侯的孙权,一时竟看得呆了。

然而,千真万确地是妹妹,是尚香妹妹向着他微笑。他最亲近的,曾经一起在街头巷尾奔跑追逐唱着歌谣的妹妹,二十余年都不爱红妆爱武装,喜欢舞刀弄枪的妹妹。

……从内室出来的妹妹,细致妆扮,秀美面容平添了妩媚。高束着鹅黄腰带,春草纹点缀的褐花衣裙,是待字女儿的样貌。

孙权恍恍惚惚地就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夏夜。歌声是什么时候消逝的呢?他不记得,说起的时候弟弟们也只是带着惊异嗯嗯啊啊地,不是肯定也不像否定。是公瑾和哥哥循着萤火寻着了睡熟的他们,将他们带回来的。被推醒的孩子们睡眼朦胧中还轻轻哼着董逃歌,这一支小小的队列,便无话地走在回去的野地上了。

他努力搜索着记忆中关于女孩样貌的部分,然而浮现出来的,尽都是妹妹幼年的面孔。接不上那一根线头,他想,是太疼爱妹妹了吧。孙权合上了眼睛。现在那一切都已经不在了,父亲,母亲,哥哥,翊弟,匡弟。公瑾长期在外,朗弟性格又是那么古怪的。他挥去重叠的思绪,然而独独那华美衣裙的小小身影绰约着和面前高挑活泼的影子重叠起来。这是萤一样优美的纤薄衣襟,在夜里大概会发光吧。

妹妹说要嫁一个哥哥那样的天下英雄,很认真地。

六郡八十一州并没有和自己相称的未有妻室的人物,孙权心里觉悟了妹妹终究也将远远地离自己而去,或许将在这个纷争的乱世里,成为眼神熟悉的陌路人,生生死死缠斗利用。孙权心底叹息着。妹妹似乎明了自己的未来,或者……妹妹,在向着他人博大的未来里行去。



妹妹出嫁前的一夜带着怀恋神情,轻轻哼唱幼时的歌谣。

那时候世上的人们都已经知道,那童谣里唱的是汉的衰败董卓的兴亡。

如果一直唱下去,会不会唱到白帝城的苦雨凄风,唱到滚滚江流中悄然消逝的一抹红影呢?

初平元年夏夜归途上小小的灯光太暗,没有谁发现权儿的肩头,停着一点明灭的萤光。



P.S:故事发生的时间设定为初平元年8月,北邙事件后一年。此时,孙坚33岁,孙策、周瑜16岁,孙权11岁,孙翊7岁,孙匡5岁,孙朗4岁,二位夫人30岁左右,至于小香香,按照周瑜35岁她正待嫁而言,本文中设定为孙坚尚未出生的小女儿,恩,就是萤火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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