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塞纳河畔的旧书摊神往久矣。记得还是初学法文的时候,我就从课本中选的一篇法朗士的文章中知道了它。后来在翻译加缪的《堕落》时,写下“河水在旧书店关闭的书箱中间闪闪发光”这样的句子,心中不禁怦怦然有所动,恨不得马上去看看,那里究竟是怎样一副光景。
近年,我果然有机会不止一次在巴黎小住。有时住在蒙巴纳斯大街,有时下榻拉丁区,有时寄居凡尔赛门附近,有时甚至远在万桑森林的北缘。然而或远或近,塞纳河畔的旧书摊始终是我最喜欢光顾的地方。尽管每去一次都是腿脚累了,眼睛酸了,脖子硬了,所获却常寥寥,然而我并不后悔,也不抱怨。倘若我有机会再访巴黎,那里一定还是我涉足最多的地方。
在河畔设摊的书商,大多有固定的地方。所谓固定,不单是指他们不轻易挪动位置,还指他们的书呀、画呀、报纸杂志还有其他小玩艺儿,都放在一只只黑色或暗绿色的近2米长的大铁箱内,这些铁箱都固定在河岸的护墙上。铁箱打开时,稍加整理就成了一排排的书架,很是方便。书商们收摊的时候,只是锁上便走,就像锁上店门一样。加缪的“河水在旧书店关闭的书箱中间闪闪发光”这样的景象,不独夜里能看到,就是在白天也不为少见,因为那些书商们并不是天天都打开他们的大铁箱。
我去得最多的是左岸,右岸只是走马观花地看过几眼。印象里,右岸的书摊上多的是旧画片、旧照片、邮票明信片之类,倘若不是收藏家,怕很难看出其中的妙处。像我这样的门外汉,偶然看中一幅旧日的招贴画,其貌虽不扬,索价却可能令人咋舌。谁若想买一幅长胡子的《蒙娜丽莎》,在那里肯定会如愿以偿。我大概在那里买过几张巴黎的风景画片,是复制的钢笔画,颇精细,但也不过是看着悦目罢了。左岸则不然,多为书籍,我每次去都看得相当仔细,仿佛淘金似的。我想访求的是一些文学批评方面的书,如作家作品专论之类,其中大部分面世不久就会绝版,书店里很难见到,旧书摊是它们唯一的去处。说是访求,然而谈何容易!首先是此类书籍在那些大铁箱中并非大族,那里面多的是作品,尤其是那种不见经传或不登大雅之堂的奇书、僻书或者言情侦探之属;其次,那种经典的批评名著即便有,价格也颇惊人,不如去书店找晚近的再版简装本。我要找的是那种不太著名、难得有机会再
版的批评著作,恐怕只能在旧书摊上有幸一见。不过,最令人头疼的还不是书少,而是找书不易。有的书商喜欢整洁,书籍的摆放颇有秩序;有的书商的书则只是胡乱堆在一处,你得一本本读过书名,才能放心没有漏掉要找的东西,不然的话,你可能耐心地看过一半,剩下的就不得不匆匆而过,因为这时你已经腰酸腿疼两眼干涩了。还有,不少书是用玻璃纸包着的,整洁倒是有了保证,就是不能翻阅,倘非事先知道其内容,买下就多少有些风险。我不是藏书家,购书但求实用,不大留心什么孤本、善本、版本之类,所以去的次数不少,所获竟不多。看来有些书商是只管摆摊,一天能否卖出一本,倒不大放在心上。读过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的人大概不会忘记可爱的萨皮纳,那个开针线铺却不把买卖放在心上的少妇。依我看,塞纳河畔的旧书商中竟有不少是萨皮纳一派的。
1985年7月中旬的一天,我出了圣米谢尔广场东侧的吉贝尔•惹纳书店,从圣米谢尔桥开始,沿塞纳河左岸,一直走到卢浮宫前面的卡鲁塞尔桥,把沿河的书箱一个个看过。这是我离开巴黎前最后一次逛旧书摊了,也是想把上一次选中并记在心里的几本书买下。果然,那本让一约瑟•马尔尚的《论波德莱尔的〈打开我的心〉》还在,可是那本欧仁•克雷拜的《波德莱尔传》却不见了,显然是有人捷足先登了。此话其实不确,我毕竟是见过它的呀。我在那只大张着口的铁箱前呆立了好久。是后悔?还是羞愧?为什么当时我面对着那200法郎的标价只感到阮囊羞呢?一念之差,就有了“等等看”的想法,这一等不要紧,梦寐以求的一本书竟这样失之交臂。说句老实话,买几本价格略贵些的书,倒是不必“典衣市书”,更不必如英国人吉辛那样进行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之间如此难解难分的斗争,然而今日的读书人究竟是少了几分过去的读书人那样的买书的豪气。我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阵,不免感到有些悲哀,只好苦笑一声,悻悻地走向下一个书摊……
一路下去,不觉到了卡鲁塞尔桥头。我眼睛一亮,那本列维一斯特劳斯的《野性的思维》赫然挺立在一排书中间,暗蓝色的封面竟显得有些明亮。我拿起来一看。发现书价涨了。那个胖胖的大胡子书商还认得我,因为前几天我在他那儿买过一本弗朗克的《文学的甲胄》。
我说他的书涨价了,他说不可能。我把那本《野性的思维》递给他,说:“这本书前几天还卖25法郎吧,今天怎么就涨到45法郎了?”他只好说:“您给我30法郎吧,我送礼了。”好甜的一张嘴!我笑了,给了他30法郎。大概是因为我买了他两本书的缘故吧,我们竟像熟识的朋友一样攀谈起来。他告诉我,他在警察局工作,不过不抓人,是文书一类的工作。他每星期有两天来卖书。我若有兴趣,可以到他家里去买书,他也可以帮我搜求我感兴趣的书。至于塞纳河畔的旧书摊嘛,他说有7公里长。始于何时?他也说不清楚,不过可以到有关的书里去查查。是啊,我该去找来查查,而我竟还没有去查。
啊,塞纳河畔的旧书摊,“河水在旧书店关闭的书箱中间闪闪发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