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喜欢喝酒。
也是难怪，男人一结婚便总要喝酒。我起先也是不喝酒的，被他时时逼着喝，就莫名其妙地身上有了酒气，但我喝酒与他喝酒终归是不同，我也不要与他相同。我至今还不懂那酒精下肚后除了呛人之味还有什么。
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从窗外溜进来的暧昧阳光的缘故，我在大白天总是昏昏沉沉。倒与他有些相似，最近一段时间恍恍惚惚，肯定是我酒力不胜以己之昏及人之昏——以前他酒量惊人。外面有隔壁的猫在我家阳台对着我打招呼，我听不清她说什么，又懒得动，看她离去，想追上去，还是懒得动，算了，下次道个歉。
那只猫离开后的空白没几秒钟就填上了一小块湛蓝的天空，偶尔飘过的几片梧桐枯叶，和车经过如打呵欠的声响。我很鄙视那只猫，甚至有些厌恶她，可我却龌龊得离不开她。她什么都不懂，根本无法与其交流，可要命的是她关心我，甚至爱我——“咕噜”——我不能思考太久，想得太多马上就会肚子饿。以前在这个时候他的妻子总会开心地让我吃个饱，而现在他的妻子已经很久没出现了，据说她爱上了某个诗人。其实诗人都是骗子，可偏偏女人天生就爱诗人。我有些同情他，想安慰他，可他却让我陪他喝酒，说什么不醉不休，最后醉的都是我。我也不知我为什么醉得那么快，难道仅仅因为我是只猫，他是个人？我鄙视人，那样子真是窝囊！你们人不是可以做英雄的么，做个给我看看？我真想扑上去对他乱咬一通。可是我没有，我的心如针刺般难受，因为我真正鄙视的是猫，我为什么是只猫？我是人好不好，我不要是只猫！
“你是只猫，我就想不通了，一只猫的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东西可想呢？”昨天的那只看我的猫，她叫猫猫，靠在我旁边天真得看我。
我不知说什么好，我尝试与她说自己的想法，可她不懂，不懂得你爱的人，这是多大的悲凉和哀伤，后来我沉默了。她也沉默了，就靠在我身边痴痴想着。
不知什么时候，猫猫的女主人看到我们粘在一起，便气势汹涌地赶过来，似乎要用她细碎而又冲动的脚步把我们碾死。我哧溜跑了，三十岁的老处女爱她的猫胜过爱她的贞操，遇到这样的情况最好的解决方法只能我跑。我习惯得从窗台溜回房内，准备好好睡伙觉。然后在日落黄昏时分，他做好吃的，我陪他喝点酒。
可到晚上天黑了他还没回来，听猫猫说，猫猫听她的女主人说，他在医院。
他在医院？昨晚他对我喃喃的话一遍遍重复在我的耳边，“你知不知道，做人有多痛苦。她跑了就跑了，为什么还要将我对爱的信念一并带着跑掉。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啊，不，最毒妇人心，给我留点也好，哪怕一点。可一点都不为我留，全带走了，全没了。还不如死了。一死百了。你也赞同啊，你要知道我只剩你……”我其实是在摇头，可他不明白；与他说“你的爱种在了她身上，与其寻死觅活还不如找回她”，他还是不明白。你们人还是不明白，做人总比做猫好。
难不成他真的寻死觅活了？我诧异，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如此海量，事业蒸蒸日上，在凡人中活得多么不错，最重要的是，他就不是那种寻死觅活的人！我很着急，我已经意识到我没了他将意味着什么，流浪街头以致成为“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中的一具白漆漆脆生生冻冰冰的尸骨！我不寒而粟，我多么怕死，你们都说我们有九条命，岂不知这命都是怕出来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被人插了三刀，在左肋的位置。
这是猫猫第一次与我说这么多话。“太惊险了，你能想象吗？当时有一个妇女追着一个男青年，跑一步讲一句‘抢劫啦’，可那男青年凶神恶煞，就像守门狂吠的狗那么凶，手里还拿着很长的刀，听说有这么长，当时没有一个人上去。可你主人恰巧经过，看到了便什么都没想就冲了过去……”猫猫没意识到“主人”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多么生疼。我已猜着了八九分，她还陶醉在她的故事中，陶醉在属于她女主人的故事中。“他真是个英雄！”猫猫最后发出声赞叹，看着我奇怪的眼神：“我主人说的，她说他是个英雄，她们也说他是个英雄。虽然她不怎么喜欢他喝酒，但只要英雄追求她，她还是可以考虑答应他。”
他是个英雄？人类的英雄难道不是阿喀琉斯，奥德修斯那样的人神后裔，抑或叱咤风云水煮三国的孟德孔明，抑或干了番惊天地动鬼神事业的大汗贝勒，抑或浪迹江湖行侠仗义的大侠剑客？是万人景仰，还是纵然无名却刻骨铭心；是光华万丈，还是渺小如芥却纳须弥？
我糊涂了，他于一夜之间成了众人眼中的英雄。我不理解，我想了几天还是不明白，直至他回家抱着我在他怀里，我还是没觉得有什么异样。英雄或许在这个时代，或许只是肯牺牲生命的勇气。肚子疼似乎转换成头疼，我要睡了，这几日晚上精神似乎都不怎么好，还好，现在的猫都不用逮老鼠。
他还是很喜欢喝酒。
他的妻子回来了，他去找回来的，看来女人还是更爱英雄。
他还上了报纸，我虽看不懂上面的字但他的照片倒是清楚的。我很敬重英雄，英雄是凡人之所以存在的理由。虽然他这个名号与我想的有出入，但我承认更喜欢他了。他身上隐约有种英雄的气质。他还是没发现我在与他说话，我问他做人是不是很好，做英雄是不是很好。我其实也不要他回答，我知道他听不懂我的话。我喝了口小酒，眯着眼睛，晃悠晃悠从桌边离开。猫猫又在，她与我一起坐在我家的阳台，天黑星光点点，她嘀咕着说我也是英雄，因为我的主人是英雄。
她偎依着我，我有点飘飘然。我鄙视拘束于此，若要是英雄，我会逃出这里，跑过吠犬看守的大门，跑过夜晚凄清却街灯自照的街角，跑过人车川流不息的分叉路口，跑过泥土飞扬落叶四处的乡村小道，跑过密密匝匝野兽四伏的丛林险境，跑过舒缓缥缈的水云深处，最后逃到哪，我也不知道，知道了那我也死了。
我是怕死的，我重申一遍。
“猫猫，”我的话也只有猫这种卑贱的生灵能听懂，“我觉得我爱上你了。”
我后来回想才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么一句话。英雄原来是男人女人眼中的一尊天王，一尊菩萨，喷出满腔的浓情与烈火，蒙在女人眼上，化在男人心里，呼哧一声过去，男欢女爱，万人艳羡。头又疼了，我很恼，我想男人女人做什么，我只是只猫，一只可能逃走的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