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到了。又是秋天。还是没有什么明显的象征意义。
莫莫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在校园里。校园很大,尤其是当他这样极度困倦时,从实验室到宿舍的路更显得遥遥无尽。晚霞在天边放肆地燃烧,地上的人群也在鼎沸之中。来来往往的人们自觉地绕开莫莫瘦小的身子,也许是因为他身上那股浓重的福尔马林味实在呛人。 还好啦,比木乃伊的味道好。起码没有那种腐朽的气息。越是美丽的东西的腐败越让人恐惧。平时莫莫一定会这么安慰自己。 像往常一样,莫莫抄了条近路,走进小枫林。
入秋了,小枫林的落叶在漫天飞舞,迎来自己一生最辉煌的时刻。莫莫一直固执地认为,枫叶只有飘落的那一刻才算真正有了生命。枫林中平时被人踩出的勾勾叉叉的小道现在已经被红叶一层又一层地覆灭了。一眼望去只剩了一片血红的天地,纷纷扬扬。
莫莫停下了脚步。没有路了。哪怕是原来很多分叉,也总比没有路好。 分叉。 莫莫原以为自己的路一直都是自己精心选择的,走了,没有遗憾;原以为自己从没有在哪一个分叉中犹豫过。也许,自己从前太年少轻狂了。
今天是星期三。每个星期三莫莫就只能睡5个小时,因为他要连续在生物实验室呆上10小时,解剖一件件美丽的有机体,检视天然的纤维和纹理,然后泡进甲醛水溶液中。一直以来他都怀着极大的热情很耐心来完成这些实验的。但渐渐地……最近从实验室出来他连饭都吃不下,狂瘦了十几斤,整个人就退化成了一只干比目鱼。
莫莫扶着发烫的额头坐在一棵枫树下,觉得有必要休息一下。 远处传来校园广播站漂亮女主播甜美的声音,叮嘱大家入秋防感冒,还要多吃点润肺败火的食品,比如藕粉…… 莫莫干咳了一下。藕粉,不就是类似于软体动物分泌物的那种东西吗……吃? 这令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只鼻涕虫。
那还是初中吧。生物实验课上,他按老师的要求把一只肥肥的鼻涕虫的头切开成为两边,直到它的肚脐(记得当时是这么叫的)。 书上说它会长成一个双头鼻涕虫,然后带着两个头继续活下去。莫莫便极其精心地呵护着它——几乎可以说是溺爱了——后来它真的长成双头鼻涕虫了,但不久还是一命呜呼了。死的时候它的两个头纠缠在一起,似乎正在争夺对整个身体的控制权。
就是这只鼻涕虫将莫莫带上现在这条路的。它让他燃起了对生命科学的极大热情,尤其——尤其对变异生物。莫莫以近乎朝圣的心情不断努力着,直到现在。
莫莫摇摇头。最近有点反常啊。 时常有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问他:“你还要坚持下去吗?” 莫莫不回答。
天色不早了。莫莫没有食欲,匆匆穿过枫林,径直回到寝室去了。 打开寝室门,莫莫一眼就发现地上有一大滩——藕粉?是黏液吧……小心地剥下的完整的上皮组织、带放射状花纹的猫头鹰眼球、小小的离体的青蛙的心脏,还在跳动……这些突然一起涌上来—— 于是莫莫大叫一声倒下了。
二、 “我说了是中暑啦。” “有没有常识啊,明明是脑溢血嘛。” “中暑!” “脑溢血!”
……莫莫吃力地张开眼睛。周围很暗,他只觉得有两个模糊的影子在眼前晃来晃去。是两个人吧,还在吵架,声音似曾相识。
“我说,你怎么这么食古不化啊——果然脑子坏掉了吧?” “当时是你的脑子被切开了。” “我的后来长好了,不像你,脑瘫。”
莫莫决定开口了:“请问……” 两个声音同时惊喜地叫起来:“爸爸醒了!”然后灯“叭”地一下亮起来了。
莫莫狠命地叫出声来。 眼前的两个影子原来并不是人,而是两个硕大无比的鼻涕虫!每个都有半个莫莫大,正“坐”在床角“看”着他。
莫莫狂叫着往床角缩。 一只鼻涕虫委屈地对另一只说:“我说了爸爸不要我们了,你偏不信。” 另一只不理他,对莫莫说道:“爸爸,我们是小A和小B啊。别叫了爸爸,会叫来别人的。”它扭头指向莫莫傍边的床位。莫莫的两个室友,吴夏和陈飞叠在一起,似乎昏死过去了。
“喂!!你们对他们做了什么?”莫莫对鼻涕虫们怒目而视……他怔住了。不是“两只”鼻涕虫,而是“一只”,一只双头鼻涕虫,就像曾经被他切开的那只。 小A小B……对啊,这是当时他给双头鼻涕虫两个头各起的名字。 莫莫咽了口口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
“我们没做什么啊,他们一看到我们就晕了。然后我们就把他们弄到床上去了。”小A回答。 难怪吴夏和陈飞身上都是黏液。“你们……是……” “爸爸忘记我们了。就是爸爸把原来的我切开,才有小A的。”小B悲伤地说。 小A表示不满:“胡说,明明是先有我才有你的!不然我怎么叫小A,你叫小B呢?” “那是爸爸分不清楚……”
眼看两个头又要吵起来,莫莫连忙插入:“可你们不是死了吗?” “是啊,我们是从天堂回来的啊。”小A小B这次异口同声地说道。 莫莫的脑子像一团浸了浓硫酸的木炭,开始一边发胀一边释放刺激性气体。
三、 莫莫揉揉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圆形广场中央。 他迷惑地看着四周。这个广场很古老,却很华贵。地上铺的应该是青金石地砖吧,上面的狮子图案让他想起巴比伦。广场周围有八条通道,不知通向何方。 莫莫抬头看通道口那雄伟的门。每道门都是这样有吸引力,让人不禁蠢蠢欲动着向往那神秘的远方。 通向何方? 莫莫索性坐下来。他不敢再次贸然前行了。
阳光穿过莫莫宿舍那脏兮兮的劣质窗帘。 是梦吧。是梦吧? 莫莫准时醒来,伸手摸到眼镜戴上。室友们的鼾声此起彼伏。他溜下床,朝杂物柜轻轻说了声:“在吗?” 有那么千分之一秒他还有希望小A小B只不过是场梦,不过很快这个愿望就破灭了. “在哦,爸爸。”
莫莫在心里叹了口气。他戴上实验用手套,忍着恶心把肥溜溜的鼻涕虫装进大编织袋里。看来天堂里到处是牛奶和面包,连鼻涕虫都能长成这种size。小A小B模糊地抱怨了一下,还是很懂事地安静地呆在袋子里。
昨天清除鼻涕虫黏液的浩大工程差点没让莫莫蹬腿,幸好吴夏和陈飞醒来后没有怀疑到莫莫头上,而是商量着去弄一窝食虫雀来。背着沉重的编织袋,莫莫做贼似地穿过宿舍区,匆匆地走进校园中偏僻的芦苇荡——据说这是原始湿地,学校为响应世界环保组织而保留的。这里也许是鼻涕虫最理想的藏身之地吧。
小A小B兴奋地钻出编织袋,本来想痛痛快快地玩个够,看见莫莫严峻的脸色,只好乖乖地“坐”好:“爸爸。” 莫莫也坐下来。又高又密集的芦苇将他们全都遮住了。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莫莫一针见血。 小A小B对“看”了一眼,最后决定轮流说。 “我们是爸爸的守护天使。” 莫莫差点吐血。“我、的、守、护、天、使?”这也太损了吧。 小A小B不满了:“天堂里只要通过资格考试就可以成为天使——我们为了当爸爸的守护天使可是努力了好久的啊。”
“……那谢谢了——有屎壳郎守护天使的吗?”莫莫苦笑了一下。鼻涕虫的两个头张开倒还有几分像一对翅膀的,颜色也差不多。 “有的,我认识一个屎壳郎……好象就是……”小A努力地回忆。小B叫道:“对了,就是爸爸的导师的守护天使嘛!”
莫莫这下心理平衡了。好歹也算是老夫子的一个把柄了。“好吧,那么你们怎么从天堂到这里来了呢?” 小A凝重地说:“爸爸正面临着一个危机——没有感觉到吗?” 莫莫怔住了。 危机。 “是什么,具体一点。” 小A小B同时摇头。“不知道。座天使领班没有告诉我们,他只说‘人生的危机在你左右’。” 莫莫快失去耐心了:“那你们来干什么?守护我吗?还是只是来告诉我我有危险了?” “不是危险,是危机。”小B说,口气变得成熟了。“爸爸的危机只能靠自己去克服。我们的任务是提供平台。” “平台?!”莫莫的脑子冒烟了。 “是的。”鼻涕虫突然站起来,竟有一人多高。“我就在这里等爸爸。什么时候爸爸决定了,就来找我。” 莫莫点点头。
迎着初升的太阳,芦苇荡衬着远处喧闹起来的校园,很静谧。
四、 除了知道了自己的守护天使是只双头鼻涕虫之外,这一天应该没什么差别。上课,做实验。然后吃饭睡觉。一个大二学生的生活会这么枯燥吗? 很多同学早已经开始成双成对了,生活圈子不限于教学区和实验室。他们有他们的精彩。 而我呢?
莫莫坐在教室里,看着导师稀疏的头顶。灰白的头发看起来有种亚麻的质地。导师还是很有大师的味道,讲课的节奏从容并且紧凑。——屎壳郎其实也是很可爱的。
双头鼻涕虫。鼻涕虫。双头。 是自己亲手切开的。亲手培育的。最后眼看着它进天堂的。现在它回来了,成了他的守护天使,并且告诉他:人生的危机在你左右。 危机。 最近的确很糟糕。莫名的烦躁、莫名的抑郁、莫名的空虚。 恶心从心底泛上来,在闻到熟悉的福尔马林的味道的时候达到高潮。莫莫捂着鼻子逃离了他热爱的地方。他的解剖针、标本瓶和显微镜。
这是我的选择。我想造出世界上最美妙的生物,我的创造。莫莫想起这句铮铮的誓言。是的,我的选择。我的雄心壮志。 可是现在的我发现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不想再拿起这屠刀的派系,切割、分解,支离破碎。创造生命是神圣的工作。不是我所做的。
莫莫呆呆地望着实验室的门。像个巴比伦城门。 是这样吗? 是这样吗? 那个声音在说:你还要坚持下去吗? 莫莫还是不回答。 爱过的,永远刻骨铭心。
“危机,是这个吗?”莫莫将自己藏进芦苇荡里。秋天到了,风还是很滑,但是比起鼻涕虫应该会自愧不如吧。 鼻涕虫正襟危坐:“我说了不知道的嘛。不过,如果爸爸想重新开始,我能够帮助你的。” 莫莫抬头看看鼻涕虫:“奇怪了,你怎么用起第一人称单数来了?不是小A小B吗?” 鼻涕虫“笑”了(从声音听出来它笑了),身子软下来:“爸爸喜欢双头的鼻涕虫吧?无论有几个头,身体永远只有一个。我的形态应该说是爸爸创造的。” “……你恨我吗?”莫莫目光游离在天空灿烂的背景上。 “等我知道恨的时候我已经不恨你啦。爸爸,来吧。”鼻涕虫的身体渐渐开始融化,融成地上的一滩黏液,发出淡淡的光。 莫莫微笑了一下,走了进去。
五、 莫莫揉揉眼睛,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圆形广场中央。 他迷惑地看着四周。这个广场很古老,却很华贵。地上铺的应该是青金石地砖吧,上面的狮子图案让他想起巴比伦。广场周围有八条通道,不知通向何方。 莫莫抬头看通道口那雄伟的门。每道门都是这样有吸引力,让人不禁蠢蠢欲动着向往那神秘的远方。 通向何方?
和昨夜的梦境一模一样。难道昨天上帝已经在给我提示了吗? “现在怎么办?”莫莫对着上面喊。 ——回到分叉的地方,看着过去。 “可怎么回去?” 没有回答。只是周围的空气在抖动,八条路不见了。景色改变了。
莫莫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窗外是浓浓的阴冷的黑夜。灯下的他很孤单很瘦小。教室里贴着“离高考仅有85天”的牌子。 是两年前的自己啊。莫莫站在教室门口。 他在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着。桌上堆着一堆参考书。厚厚的演算纸。厚厚的理想。虽然那时的他很憔悴,可是他眉宇间透着的执着和意气足以掩盖那深深的黑眼圈。
“我想造出世界上最美妙的生物,我的创造。”意气风发的誓言。 他一心一意地向往着那所大学的那个实验室。全身心地投入。他爱他的梦想 莫莫说,我真心爱着我的梦想。它是我的源泉。
墙上的钟的秒针在走,朝着过去走。这时一阵风吹来,把那厚厚的演算纸吹起,纷纷扬扬如枫叶的舞蹈。
老家外面是一条小路。莫莫独自走在小路上。背影很单薄,很写意。 “我们居住在一座小径分叉的花园中 每一个分叉的路口 面对的都是另一种风景 但无论选择哪条小径 都会错过其余路途中的风景……” 少年时代莫莫是个孤单却热情的诗人。歌颂一切,自然和生命,和所有他爱着的。 莫莫在路的尽头看着自己走过。
诗人以为最美丽的生命是生命,想要走进它。可是一个诗人选择了解剖,多么残忍的诗意。 “路是你自己选择的。在爱与不爱中沉浮——是你在与自己的自尊搏斗。恋人总是不愿承认爱情的消逝,梦的破灭又何尝不是?” “爱不会是永恒的。不要失望。不管走哪条路,记得自己现在的方向,那和从前无关。”
是啊。莫莫向相反的方向走。 死气白赖像什么样子。爱就是爱,不爱就干脆地说不爱。真正到了那个神秘的领域而后感到失望,那么就转身离去吧。
回到圆形广场了。莫莫对上面说:“OK了。” ——我送你到分岔口。你可以重新选择。 “我才不想重填志愿呢。送我回去吧,回芦苇荡去吧,亲爱的鼻涕虫。” ——好的。 那声音应该有些惊讶,也有些欣慰。
六、 “莫莫,我们寝室前几天闹鼻涕虫灾了——你在收拾东西啊,去哪儿?” 莫莫笑了。“回家。” “探亲?” “不是的,我已经退学了。”莫莫安静地笑了。他似乎胖了一些。“我想重新来过。不过,也许我重新来过后还是会回到这里来,但那已经不是现在的我了。” “……你疯了吗?今天不是愚人节吧?”
莫莫拖着旅行箱,走出寝室 “无论有几个头,身体永远只有一个。同样,无论有多少个分叉,路永远只有一条。那个……对不起没先和你们打招呼。再会了。” 吴夏和陈飞目瞪口呆地看着莫莫单薄的身影和大大的旅行箱融进怒放的晚霞里。
莫莫深吸一口气。看着天空。 秋天到了,风还是很滑,但是比起鼻涕虫应该会自愧不如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