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时代的中国,倡导早婚早育,人口生产论,所以父亲那一辈有兄弟六个,现代人看起来显然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那个疯狂年代的疯狂行为的。到了我们这一辈,政策反了,父亲母亲在高唱“计划生育好”的歌声中抽空制造了哥哥跟我。
我不知道哥哥叫什么名,只知道同姓一个字。这事说起来毫无头绪,乱糟糟一团。其实也怪不得我,那时候我也就四五岁的样子,压根儿没听说个“记忆力”这个词,更不用说“整理分析”了,再加上可能后来脑子受到了某些不良刺激,搞得上学之前的是是非非相被格式化了似的,空空如也。唯一模糊残留的映像是好像家里发生了什么大的变故,变故之后,哥哥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父亲母亲说哥哥得了重病,结果……当然了,这都是他们后来告诉我的,我当时很是悲伤难过了一阵,感觉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就是我。说来也奇怪,这么多年过去了,父母从未主动在我面前提起过哥哥的事,我把它归结为两位老人太过伤心,不愿再去触碰脆弱的伤痕。
上了高中之后,我自恃聪明,开始厌学,逃课,后来发展到酗酒,甚至打架,父母成了班主任办公室的常客,父亲也没少打我,但往往适得其反。年轻人总受不了强压硬逼这一套,整个儿一质量过硬的精钢弹簧,摁的越紧,反弹的就越嚣张,真是应了一句成语:宁死不屈。再到后来,班主任基本放弃了,父母也没辙,看来只要不出什么大乱子,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支眼了。其实我看得出来,父母总想跟我说点儿什么,但好像有所顾虑,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我依然不管不顾,那天一个人晃晃悠悠进了学校附近的小酒馆儿,要了一瓶青岛啤酒,一碟花生米,一盘青菜肉丝,开始自吃自的。
我常在这儿喝酒,一来二去就跟老板混熟了。老板姓康,人很热情,过来和我闲聊了几句便忙着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正低头喝酒的工夫儿,感觉一个人在我对面坐了下来,我本能的抬了抬眼——不认识,但——看着面熟,管他呢,吃饭拼个桌子是常事。过了一会儿,我开始感觉到不对劲儿了——那人不叫酒,不点菜,话也不说,只盯着我看。
“大白天的,见鬼了,这人怎么回事啊!”我越想越气,突然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抬头看着那人——头发略长,胡渣硬挺,古铜稍黑的脸色,眼神深邃淡定,沉稳的出奇。
“什么事,说吧”,我这人一向直来直去,绕不得弯子。
“吃好了吧,我们出去谈”,那人不慌不忙,站起来径直往外走。
我跟着他左拐右拐,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陌生男子停住了脚步,我紧走两步到他跟前,刚想问到底什么事,哪知这个男人上来就狠狠给了我一拳,打得我两眼金星四射,边打还边说:“就你?还混? 你不自己照照镜子,是混的料嘛?!父母含辛茹苦,几十年如一日,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的你!你觉得现在自己这个样子很了不起吗?你自己毁了自己算什么英雄好汉!让爸妈为了你而撕心裂肺是男人做的事吗?!”。我被打得晕头转向,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但那人还不停手:“今天打你是因为恨铁不成钢,可怜爸妈有一个不孝子还不够,你又这么不听话!你对得起他们吗?!你对得起你哥哥吗?!”
我的心猛然一惊:“哥哥?”
“我哥哥早已经死了!”,我看着他,语言冷漠。
那人木的停住了,一脸的迷惘。
“死了?你哥哥,死了?”,他顿在那里,动也不动,表情似苦似笑,但分明又痛苦万分。
“是啊,你哥哥死了,死了!”
他哭了,尽管背对着我,尽管强忍泪水。男人从上衣口袋里慢慢摸出一叠百元大钞,丢给我:去医院处理一下伤口,剩下的钱给爸妈,就说,就说这钱是替你哥孝敬他们两位老人家的。”
看着那人跌跌撞撞地越走越远,我心乱如麻,太多的离奇情节难以解释:先是被打,后是给钱,再是那人莫名其妙的反应,还有他说话的口气,分明是……
从医院回到家,我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父母,出乎我的意料,他们远没有我想象中的惊愕,而是像两尊浸水的泥人瘫坐在床上,母亲一个劲的哭,父亲闷着头抽烟,边抽还边叹气。我被彻底搞懵了,什么话也不说,因为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吃晚饭的时候,父母都表情严肃,显得很正式。
“孩儿啊”,母亲开口了,“其实有件事我跟你爸一直都想告诉你,但总是怕你接受不了,但纸里包不住火,该来的迟早会来,你要试着接受这个事实——你哥,还活着!他就是,今天打你的那个人”。
“什么?我哥还活着?而且对我大打出手?怎么可能?”
“听我慢慢跟你解释。你哥要比你大十几岁,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已经上高中了,可惜不学无术,就跟你现在一样,有一天,你哥闯了大祸,他因为过失杀人罪被送进了少年监狱,你也知道,在那个年代,这种罪会被判重刑的。临走那天,你哥在我跟你爸面前长跪不起,只希望我们能原谅他,你爸当时也是气昏了头,竟然当着警察的面跟你哥断绝了父子关系。那些年,我也曾经好几次背着你爸去看过你哥,但每次他都不肯见我,他托狱长告诉我,这辈子是没脸见我们二老了,就当我们没生过他这个不孝子,养育之恩只能来生再报了。你还太小,所以对你我们只说你哥得重病死了,瞒了下来,我们也是为你好!”
饭我一口没动。晚上躺在床上,想白天发生的事情,想妈讲的那些话,眼泪不知不觉淌了下来,难怪那人看起来面熟,原来是自己的亲哥哥。哥哥小时候不服管教,结果铸成大错,这些年肯定受了不少苦,可无论多苦,他都不肯回家,他是无颜面对年迈的父母啊!现在他看到我这个样子,不忍历尽苦难的爸妈再因为我而难过,所以才教训我,才那么神情激动啊!他是不想我再重蹈他的覆辙。他说得对,自己毁了自己算什么英雄好汉!
……
三年过去了,如今我已身在大学的校园中,可以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自习,可以躺在柔软的草坪上看涌动的天空。但是,无论怎样,哥哥成了我后半生耿耿于怀的不安。我从未放弃努力寻找他,但是,音讯渺无。我害怕,我害怕哥哥不能像我一样,找到幸福的出口;我害怕哥哥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就这么总我的视线中抹去;我害怕哥哥永远活在忏悔与自责当中;我害怕在我放纵无助的时候再也感觉不到哥哥打我的伤痛……
我家的门前有一条岔路,小时候每天上学我都走右边那条,只有这样才可以到达学校。现在我知道了,哥哥每天也要上学,只是,他走左边那条。我想哥哥大概是早上还没睡醒,结果糊里糊涂走错路,可是,哥哥总会醒的,找不到回去的路不要紧,只要碰到岔路口后一直选择右边那条,我相信,我会再见到哥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