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给小四一点时间去回想过去一年的事,他木木的脸可能会多一点表情。可惜,他已经再也没有机会。现在他只能傻傻的看着床头那一张空空的镜框去奢望曾经里面的属于他的幸福。
当小四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自己的父母时,他突然觉得胸腔中那颗本来就已经躁动的心突然间被悬到了缥缈的空中,就象被一把尖锐的钳子钳住了,是的,是的,是一把钳子,它有那种刺痛而又让人摸不着的搐动。他赶忙在脸上拼凑出来一个乱七八糟的笑,不管怎么样,拎满东西,满头大汗,可怜天下的他的父母接受了这样一个来自他们辛苦了三年又两天的儿子的夹杂着无数语言的笑。
几乎是小四扶着他的父母走出了这个他挣扎了两天的考场,轰轰的车流流过这个被无数的,拎着沉重的家累的,等待着自己孩子凯旋的家长包围了。小四本来想回一回头,再看一看那个被用厚重的黑漆涂黑的发出一股冰冷的颜色的铁门隔开的考场,和那副据说从这个地方成为考场便一直再延用的对联。对这个地方,他忽然有了一点微薄的怀恋。但是他不敢回头,他必须保证他的脸足够让他手边的父母觉得安全。
潮水样的人从门口退开,退开,退开,只有几个看起来好像是电视台的旁观者用黑漆漆的镜头在一旁鉴赏着这一年一次的盛举。
一撇下午的快要下山的太阳将一股无精打采的阳光照在那张红的有点退色的张贴在考场大门的对联上,发出向血一样的颜色。一股从地面蒸腾起来的热风吹得那张本来便已经有些松动的对联猛烈的颤抖起来,连同上面的字与热的发烫的空气构成一个奇怪的晃动的模糊图像。对联的上联是“国考点将问天下谁是英雄,科场挥毫数天下俊杰有我。”横批确着实曾让小四激动和心灰的字眼—“金榜题名”,当阴影褪去那个摇摇晃晃消逝的夕阳在那个“我”字上的血色,确实一切都快完了,如同那个已然下山的太阳。
半个月过去了,小四已经在收拾去那个遥远的地方再搏一次的行囊,一本一本书的填满,直到那个他能感受到肩膀上的那份重量的时候。他歇了口气,在旁边略略的闭上了眼睛。手触着那个被书填的满当的包,心中却泛起一股欣慰,毕竟是在无形中的未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在等待着他去书写。等等等等。父亲对他说现在一个人在外面一定要小心,要知道一个男人的责任与尊严,母亲在一旁喋喋不休的说着属于她的语言和她的世界。小四睁开眼睛看见被挂在客厅里那张巨大的全家福,他突然有点怀恋,但是怀恋不属于他这个年龄,不属于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一切都躺在、滋润在朝晖的金色之中。
下午峰打电话给小四,小四哭了出来。
峰是小四最好的朋友,或者更确切的说小四是峰最好的朋友,因为在小四之前峰从来没有过朋友这个概念。峰习惯了一个人在教室的角落里体味自己的生活。他不喜欢一切老师要他做的事,所以理所当然的峰没有参加这个让他们老师废寝忘食日夜难眠的考试。小四开始很疑心峰这样做的动机,他很早知道大人物应该学会韬光养晦而不是象小丑一样说着做着哗众取宠的事情。所以如此,小四埋首在他的世界的同时,眼角的余光从来没有注视同样在漠视他的峰。之所以这样跨越两个阶级的后障壁被打破,归益于小四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恋。其实暗恋是再正常不过的自恋行为,只不过在顾影自怜的同时要去面对一个同样在顾影自怜的哑剧的另一方,而萱就是这个哑剧的女主人公,萱是一个有着淡蓝色声音的女孩,至少在小四心中是这样的。恐龙之所以会灭绝说明虽然彗星击中地球的可能性虽然很小但存在就肯定有发生的合法性,而峰和萱的关系充分说明了数学概率不适用于人类社会这个铁道理。峰和萱是一个画室的,所谓画室无非是学校为那些对物理化学已经绝望,地理历史照样烂的让人绝望的已经被逼上梁山随时准备揭竿而起的难兄难弟难姐难妹们准备的一条邪门歪道。但是峰却是个例外,因为虽然他门门挂灯,但是天生的如同阿甘一样的跑不死的让所有对手望而生畏的腿让峰还可以投向奥林匹克的怀抱,虽然拿金牌有些夸张,但是做个诸如甲A/B/C的教练,球员,裁判……却是绰绰有余的,舍体育取美术,充分给予了峰桌子上那张灰不溜秋的“!为艺术献身!”的座右铭的可靠性。而萱却是没有理由的,因为她没有峰那双阿甘的腿,当然作为一个经常顾影,蹙眉的现代“知性”女性,她选择美术这样隐约含蓄的学科也是可以理解的。与峰不同的是萱的成绩,萱属于班上少有的几名能对小四的排名够成威胁的高考第一梯队。而萱的剑走偏锋,却让她在高考中比小四多了一份胜算的把握。小四经常会在周末,在那场考试还只是一个遥远得想象的时候,出现在属于萱和峰的那个狭小的画室里面,作为屋里仅有的同性同伴,小四为了打破僵硬的沉默,经常会和峰进行几次短暂的交流。当然当时交流的层次还远没有达到现在的人生,生命的高度,仅仅是停留在今天天气真好,吃了饭吗?这种次废话的的低层次交流。偶尔在一个或有或无的时间,峰竟然拿出了一份除了跑步和画苹果香蕉坛坛罐罐之外让小四折服的东西,出人意外的是一首诗,诗是这样的: 酒酣胆目张,百战死何妨。 宝刀饰腰间,金弓挽在肩 横刃爽立现,响鸣箭如电 身前身后天已定,鬓头微白笑苍天。
小四一向以为峰是李逵式的人物,撑死了是项羽,说白了就是属于“吃了没有文化亏的”的扫盲对象。没想到峰竟然还有这样出手成章的东西,不禁大有刮目之感,以至于发展为相见恨晚的态势,小四也附会了一首风格炯异的可能是诗的东西: 春风弄柳梢,燕蝶舞清影 微酒脸已烧,人间几回少
这样一来二往,两个人便摆脱了那种街道大妈那种有口无心的交流。所谓知己大概也就是能找到一个相互欣赏相互吹牛相会自恋而不尴尬的对象,所以疑心诤友的存在是有必要的。这样狭小的画室里便可以经常听见超越天气超越吃饭超越考试的谈论,当然附带的小四和萱的暗恋也就顺利成章的发展成画室里炽烈的谈论,学校门口那排高大梧桐下的漫步,草地上两个大写的人字,和银色月光下交织在一起的身影。小四在这些与画室与峰与萱的洋溢着红色光泽的时间里找到了久违的记忆,而这些记忆又让他有些隐痛,是这些记忆让他努力尝试着去忘却的散发着殷切目光的父母在他脑子里的深处复燃了起来,是一种灼热的燃烧。这种回忆将他吞噬将他埋没将他淹没将他象踩死一只蚂蚁拭去一丝尘埃一样抹去。
如够让头脑回忆的是活着的证据。
小四一向很怀疑活着的目的,虽然他也象其他和他一样晃着脑袋的四五年级的小学生一样读过保尔的那段那所有中国人刻骨铭心的誓言,他觉得台上的老师台下的密密麻麻的脑袋活着就像在做一场自我欺骗,摇着脑袋陶醉在一场浓重的黑色之中。他没有办法去告诉别人这个让他痛苦让他迷惘让他恶心让他绝望的尘嚣该是怎么样。小四过早的早熟只是上天和他的一场玩笑,至少他以后经常会这样想——每当看见父母单纯到有点呆滞的眼睛。
让我们回到小四注定无可救药的爱情之中,小四和萱躺在学校那幢有着古老颜色的高三教学楼前面的草坪上,他们应该经常这样的,因为小四能熟悉的找到那片有着大片青绿色叶边却枯黄的芭蕉叶子底下躺下。学校建得很高很高,草坪斜斜缓缓的向下面舒展,底下是这个城市的颜色,每座楼不管新的旧的,不管用瓷铺边的还是用水泥涂的,都带着一种挥之不去-如同手臂上接种的牛痘的基色,那是一种暗灰的而近于黑色的白色,姑且说成是白色吧。灰色的城市如同一把很钝很钝的刀插进了这个有着青色草坪的学校腹部。
萱起初只是很矜持而小心的侧坐在小四的旁边,两条绸一样的手绕合在半屈的腿上,裙角的边缘系着一个淡蓝色的响着清脆叮叮声的铃当,缓缓的说着一个18岁女孩应该有的故事。突然萱问了一个在约会的18岁男生迟早要回答的问题: “你说人死之后会去哪里呢?”
萱落下如水的目光放在小四的那双藏在有着枯黄叶边的芭蕉叶底下的眸子上,期待着小四一个严肃而不失温情的回答,小四口里喃喃的重复着萱的问题,恍惚的把头侧过来迎着萱热烈的目光: “人死之后,人死之后,死掉了之后会埋在哪里呢。”
萱失望的把目光飘忽到下面那一层层令人窒息的灰色中去,小四知道这个时候应该对一个对生命产生疑问的一个灵魂同样在飘荡的女孩再吝惜一个拥抱是一件残忍而且刹风景的事。
被紧紧拥住的萱回头看着咫尺的小四说:“为什么你总喜欢躺在那?”
小四松了松抱的有点生疼的手,认真的几乎是一个一个字的说: “我喜欢看映在枯黄叶上的太阳的轮廓。.”
那个下午峰告诉小四,几乎是不容迟疑的口吻,萱出事了,一辆闪亮的黑色的车一个从萱的额头上沉重的不容怀疑的轧了过去,那一个出现在萱生命最后的声音不再是那个淡蓝色的声音。
萱死掉了,是的,人死之后会埋在哪里呢?
离那场考试最近的那个星期珊珊的却又无可挽回的用出现在黑板上那最狭小却又最显耀的一角的方式告诉大家什么叫做宿命。班里充斥着乱七八糟却又冠冕堂皇的书,飞舞着各种用来自小道消息,中道消息的编成的最新压题卷。当然那些自命不凡的采用了来自教育部的有着丰富内容的XX秘笈是不会乱飞的,它会安详的躺在它胸有成竹的主人的桌子底下为主人打造一个安详的未来,一个安静的躺在摇篮里的未来。
当黑色侵袭了这片大地,小四第一个打开了教室里因为过度操劳而变得昏暗了很多的白炽灯,而当小四翻到最后一页划下这本册子容得下的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他扬扬头,教室里只留下他一个人了。他突然感受到一股强烈无法抑制的孤独,这是一个笼子,这个笼子把他的一切都吞噬掉,他的梦想,他的光荣,他的天真,他的一切。作为一个笼子里的人。他,他们关心的只是如何使自己在这个笼子里更合体,笼子便是他,他便是笼子。小四无法再想下去,整个教室变成了一个张牙舞爪的怪兽,孱弱的他无法挣脱被这头怪兽吃掉的命运。
小四不想再呆下去了,他舔舔了舔干瘪的嘴唇,嘴里荡漾这一种苦涩的咸味。收拾好东西他准备走了。
这个时候,峰突然冲了进来,他本该在一个为美术生准备的自习室做着最后的努力,萱也在那个教室,当小四注意到峰的存在时,峰已经冲出了这个教室,伴随的时沉闷的关门声,吱呀,然后砰的一声,然后,然后,然后,然后这个孤独的教室又只剩下孤独的小四一个人了。迷迷糊糊的小四跟着峰那一串凌乱的步子,踱到门口,推开门,吱呀,然后弥漫着黑暗的草坪上一个黑影飞快的在闪动,令人炫目的闪,最终消失在那片茫茫的没有边际的远方。
回到家的时候,电话正在局促的响着,这是找小四的第四个电话,是萱打过来的,一大堆劈头盖脸的话都是在问峰的。
“峰,可能不会回来了……”这就是结束,沉默的人总是能发出最大的声音,这就是生活的哲学。
一个晚上,小四都在看床头那个用淡黄色的镜框和里面那张有点发了黄的照片,黄的象秋天的叶子。照片里的小四还只有五六岁的光景,着那个时代最流行的草绿色的中间还有一颗闪亮的红色的五角星的帽子,嘴大大咧咧的张着,手紧张的拽着裤子边缝,几乎缩成了一个小拳头。小四突然间很怀恋那个时光,虽然记忆已经很渺茫了,虽然草绿色的有着闪亮的红色的五角星的帽子早就没有了,可是小四还是那个小四,小四至少自己是这么想的。他对着穿衣镜,仿着照片里的样子,手紧紧拽着裤子的边缝,甚至缩的更紧,已经纯乎简直已经是个拳头了。小四满意的看着镜子里这个照片里的人,脑子里飞快的闪过那些萦绕的片断,草绿色,桌子上刻的深深的三八线,每年都会去的公园和里面的湖、树、松树、碑—一位共和国将领的纪念碑。每个春天来临的时候,小时候的小四被父母带来看看这里的湖、树、松树和碑。
照片里的小四就是站在这一座用大理石筑起来的碑前的,有点斑驳的白色的大理石写满了庄重。站在镜子前方才还在陶醉的小四突然失落的坐在了椅子上,丢掉的东西再也找不回了。他空洞的眼睛告诉自己,自己背后永远不会出现那座梦想中的碑,他在走,他在奔跑,可是他要去哪,谁知道,那片茫茫的没有边际的远方最终会将他吞噬,一点也不可惜。照片里那个羞涩的小四的那对神采奕奕的眼睛突然成了对小四的一个嘲笑,小四长大了,可真的长大了吗,草绿色的帽子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身价不菲的划满各种符号的这个时代的流行品,唯独少了那颗闪亮的红色的五角星;小四再也不会傻傻的把手紧紧的拽在裤子的边缝上,他也会聪明的把手插在牛仔裤的紧的不能再紧的口袋里,羞涩成为这个时代的回忆,满大街都是自命不凡的面无表情的将手酷酷的插紧牛仔裤的人,这是一个没有灵魂的城市,一群看别人在装B的人在装B。
照片里的小四成了对小四严肃的批判,你不是小四,照片里那个5岁孩子眼睛里如炬的目光成了对小四严正的审判。小四把照片从镜框中扯出来,他发现照片原来还是那么新,如同一夜之间他老了,他成了这个颓然的躯体的主人,他承受不了这种对于生命、存在的拷问,他将那张崭新的照片攥成了一团,塞进了那个挤满乱七八糟的试卷的抽屉里,小四这辈子也不想再看见它们。
小四闭上了自己的眼睛,他觉得累了,真的很累。他睡着了,躺在床上,也许嘴角应该有一丝浅浅的笑。窗户外是深沉浓密的黑,窗外是这个城市的脸。
第二天到了教室,那个沉默的角落已经是空空荡荡的了。没来得及打扫的地方还零落着些许峰的书, 银色的壳子印着朝晖,很耀眼,又是新的一天。
每个故事都有应该结束的时候,这本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故事,有故事就有结束,有人就有结束,大概就是这样吧。
小四小心地拾起了每一本峰的书,有一本显得有点毛糙的书,书壳子的页边微微向上翘着,露出了里面一串文字,是一首诗: 夜里有一双眼睛, 眼睛里有一片夜, 夜里的我在奔跑, 奔跑的我再也没有眼睛。
小四忽然很想念那个贴在峰桌子上,那张灰不溜秋的纸条上的那个“!”号,那个“!”在小四脑子里一直转,连同那首诗,连同他自己。
东西被紧紧塞在一个被东西紧紧塞满的包里、箱子里、袋子里。小四要离开这个已经生活的有了惯性的家了。爸爸有些不甘,妈妈有些不舍。
白花花阳光打在亮亮的玻璃上,几片叶子缓慢的有节奏的落了下来,门没有打开,可是路就在那,门里面是拿着箱子的小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