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凯撒
这是卢比孔河，雄狮般的怒吼，流淌着罗马人的，命运。
那是我的高卢！我不允许，任何人在我的意愿之外，将它夺取！
庞培，在元老院的围墙里，煽动着，主宰着，他有着手指数不清的军团，效忠于他的骑兵占据整个荒野，精良的战舰遮蔽着海洋的碧波，他有着东方那无边的土地，他正在或者说已经拥有罗马！他竟然要夺取我的高卢！他竟然要夺取我的莱茵河，我的大不列颠！那是我用血与枪矛攻陷的一千个城市！他要毁灭那三头的誓约，在克拉苏天堂的目光注视之下！而他，甚至曾经是我的女婿，甚至曾经在我的手中牵走我的尤利娅！
我必须攻击！我过往的一切胜利暗示着我必须攻击！对这样一个阴险的人物，奸猾的敌手，我不能有一丝犹豫！
“将军，罗马城有人来见。”
我接见了他们，包括两名保民官和我的数名心腹。连保民官都驱逐出城，庞培明显是已经下了最坚定的决心了。
我问：“现在城内情况如何？”
一人答道：“公民们精神紊乱，连奴隶们也忐忑不安。庞培似乎没有什么很好的方法去平静着一切，即使是控制了整个元老院，并且宣称您为人民的公敌。”
我接着问：“那城内兵力如何？”这是关键。
“庞培尚未在东方召集足够强大的兵力，因为他也许没有意料到您会如此神速地抵达卢比孔河，而且他在城内的临时征兵工作似乎也并不顺利，局势的朦胧让公民们进退两难。”
我像猎豹一样继续逼问道：“你是说，罗马此时并不具备抵御我的马鞭的能力？那你们是如何被赶出城的？”
“武力。野蛮的武力，因为我们忠于您的利益，将军。”
庞培在战局最紧张的时刻竟然没有堪与一战的兵员？在人民的情绪最为动荡的时刻竟然驱逐了他们的保民官？这看起来像一出蹩脚的戏剧。他，真的是在希腊，在巴尔干，在埃及的西面锐不可当，为罗马夺回一个富庶的东方行省的庞培么？他还是那个曾经和我和克拉苏一起掌控世界的庞培么？
这是一个陷阱么？
这些看起来准备无误明白可信的情报是一个骗局么？
我连日急行军率领而来的并不巨大的兵力，能够击败在理论上绝对以逸待劳的罗马城么？
一个人民的保护者，我，凯撒，会因为攻击国家的首都而遭受人民的背叛么？或许他们早就已经背弃了我？他们早就用自己的身躯构造了护卫罗马城的坚强的后盾而被隐藏在不可见的黑暗之中？
我突然发现我从未如此沉浸于一个决定的两端。我是否将引发这一战？这选择命运的一战？
我胜利，那庞培必然在异域埋葬他的尸骨；我失败，那我的功绩也绝不会再见于史书。
我为什么不退守高卢，聚集起高卢人那不可阻遏的狂烈，再来组织那必胜的一战呢？难道我不应该先确定胜利再让我的前锋放开他们的缰绳么？
而难道我更愿意作一次赌博而让阿波罗在我的名字和庞培的头盔之间选择一个而让它荣耀在传世的诗行的歌颂之中么？
我传令：
“撤退。”
（二） 庞培
假若凯撒的已然老去仍旧可以保持他在《高卢战记》中以及在我的记忆和接触中的果敢和坚毅，那么我将封闭所有的仓库，带着屈辱和挫败感逃往雅典，并且持续在漫长的这场战争中采取不堪忍受的守势。是的，据我所知，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神的宠儿亚历山大大帝，根本没有任何人可以承受凯撒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攻势。
但可怜的凯撒，岁月已经让他过分依赖于虚荣而失去了那著名的精铁锻造的手腕，他带着想象中的胜利止步于卢比孔河！我布置的迷雾蒙住了他的双眼，像轻柔的东方的丝绦，模糊而有着奇怪的色泽。我只需要这一天，就算他会在我的攻击线上预先埋下惊人的伏笔，我只需要这一天，我的四面八方的支援将完全汇聚于我们可爱的罗马之城！
我操控上天钟爱的罗马人的根据地，我占据着舆论的绝对上风，而且我的东方行省也绝对比他那野蛮的高卢富庶！
泰坦一般的凯撒啊！我庞培，将要追亡逐北！
（三） 凯撒
小型的遭遇战像隔靴搔痒一样，就算次数再多，也是于事无补。
罗马需要一次史上最大规模的决战，一次让罗马的男丁消失一半的决战！
庞培十一个军团，那些耀眼的铠甲，如同怪兽的鳞片，带着死亡的威慑。
他们和我的勇士们翻滚在泥沙与枯草之中，没有人退避，退避意味着永久的耻辱和悲伤，并且要用整个窝囊的余生，去呻吟在敌人的掌爪之下！只能用“狼藉”来形容这样的场面，断剑，残肢，凝血，惨呼，笼罩在这上空的是不可平和的愤怒，从地狱中常常有鬼卒出来探视，无一例外都咂着嘴惶惶地缩回了头！
这就像是铸红的利刃，带着壮丽的热度，去紧贴刺骨的冰水，那样恐怖的白烟，那样焦臭的异味，然后再没有水的踪影，也再没有刀锋的妖赤！
一个军团，又一个军团，浩浩荡荡地卷入，一瞬间便只剩下躺倒在地的没有魂灵的腐肉，生命在战争面前是如此脆弱，而战争，在生命的价值面前，却又是如此的卑微！
我按捺不住了，我拔下我的佩剑，那上面仍然存留着我少年时代在地中海肃清群盗之后挟带的腥咸，我冲入战幕，谁曾料想，在放弃了一个猜赛命运的机会之后不久，还是迎来了居然如此跌宕的孤注一掷！
（四） 庞培
人言凯撒的军事才能至少可以与迦太基的汉尼拔统帅并驾齐驱，他那雷霆般的决断，游蛇般的诡变，也的确一向为我深所赞赏，但是，你几曾看过一个肩负指挥全局职责的人物高傲地冲入虎狼的杀阵？
凯撒竟如此听从于魔鬼的呼唤而抛离他真正的雄心么？关键良机，稍瞬既逝，我庞培又岂能错过！我的谨慎在这样的诱惑面前无地自容，我挥起令旗，所有军团逼向凯撒的所在！
这是擒贼擒王的教科书战略，我看到沉重的压挤已经渐渐施向凯撒的斧钺，他四周所有能看得见他的兵士全都拼死护卫在他的身侧，而我麾下那些无所畏惧的英雄们，也正受到荣誉的驱使而爆发出不可思议的战力！像潮水冲刷海滩上的盐堆，每涨跌一次，盐堆的分量都减少一些，凯撒身边的兵力已经削弱得可以被我军形成合围了，他远处的部下也奋力想要向这受困的核心靠近，但是被牢牢地抵挡在圈外。凯撒必死无疑。
我必将拥有罗马！
（五） 凯撒
我在两个侧翼的伏兵终于开始了他们的影响力。
这是何等的一着险棋啊！以身入彀，吸引对方主力，而以奇兵从两侧袭击！
瀑布一样的攻势！庞培的许多精锐们还没有转过身来就成了横卧的尸体，而我军在圈内的力量也向外形成致命的夹击！如我所料！
（六） 庞培
凯撒！
无敌的凯撒，可怜的庞培！
我的军队七零八落，我的旌旗杂乱不堪，可怜的老庞培从未涉足过高卢的土地，而命运居然要我死在不可得到的高卢！
我正了正头盔，束了束重甲，抽出宝剑，只身奔向凯撒！
惟有战死沙场的光荣可以抵去庞培败亡高卢的耻辱！
我望向天空，阿波罗是否在注视着这一切呢？他还会赐予我力量与智慧么？他是否可以回答我，凯撒的军团，那成千上万失去罗马根据地失去罗马的妻儿的男人们，缘何会有如此不可摧折的战意？凯撒！还有别的解释吗？没有！唯一的解释，就是凯撒！
我疾驰而至，我终于与我的军士会合，我高呼着宣布我的命令。
这哭泣的旷野，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罗马人的吼叫：“凯撒已死！凯撒已死！”“凯撒已死！”凯撒自然还没有死，但是圈外的人不可能知道这一点！这一句话，就是我庞培的救星！
凯撒是他们精神的支柱，战意的源泉，他们要打回罗马，而并不愿长呆在高卢这样荒凉的坟场！而只有带他们出来的凯撒，可以把他们带回去！
“凯撒已死！”
凯撒的勇士们陷入恐慌，陷入怀疑，他们的气势刹那间消解！而凯撒，即使也听到了那响彻整个原野的呼声，他在圈内仅存的兵员们，也不可能发出足够大的嗓音去压过他的死讯！
特洛伊的阴云弥漫了凯撒的双眼，枪矛相碰，盾沿交搭，战地上圆盾交迭，铜盔磕碰，人挤人拥，无敌的凯撒，呆呆地看着自己坚韧的部队为自己的死讯而软弱，感受着一个出奇制胜的绝招演化成自掘坟墓的过错。
凯撒军中降者不计其数，而未降的，也成了天外的孤鸟，纵然不息那闪耀的羽翅，也逃脱不了暴风雨的宏威。
战争实在是不可逆料的。
命运实在是不可逆料的。
“凯撒已死。”
（七） 凯撒 交叉
我的迷梦就此断去！
在从埃及回到罗马的凯旋庆功宴上，千娇百媚的克里奥帕特拉灌了我太多的美酒，这世间的尤物，这亚平宁半岛独有的佳酿，竟让我又重回卢比孔河！
奇怪的是，庞培在虚无中完全挫败了我，而令人喷饭的是，我竟然在梦中轮流扮演两个人的角色！
如果我如梦中那样的话，那么，我会逃往大不列颠么？应该会的吧，如果我没有死在圈中的话，那这跟现实中庞培的退守希腊再撤逃埃及，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么？我会在大不列颠死于暗杀么？正如庞培的头颅被陈置于一个金色的盘碟向我进献？
命运是一种交叉。
一个分叉形成未来，另一个分叉在暗处窥伺着。
卢比孔河是我的汇点，是我和庞培的汇点。
而庞培是我的幻影，他的汇点前后的生涯，正好与我形成一个绝美的交叉。
人的一生中每个汇点都会有一个幻影，他们在虚无中执行你的不曾执行的另一个选择而与你最终的选择形成交叉，命运的交叉。
而我，不是幻影。
她盈盈地走过来，“Kaiser，再来一杯？”
注：kaiser，音为“凯撒”，另一个意思是“皇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