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祖先和牛顿、叔本华不同的地方是他认为时间没有同一性和绝对性。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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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是一个总是让人误解的作家,在他色彩斑斓的作品中,充斥着棋盘、谜语、星象、西风、怪兽、匕首。很多人认为博尔赫斯不过是无聊的修辞实验者,并诟病其所谓的“文学游戏论”。 的确,博尔赫斯的作品大多神秘怪诞,他本人确也是一个玄学主义者,一位冥想者,但不可否认的是,他的作品,真正表达的是一种哲学观,世界的本来面目。在博尔赫斯看来,全部科学和社会学所建立的宇宙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他要建立一个宇宙,书籍和幻想是构建它的基本材料。 对时间的阐释是博尔赫斯作品中重要的部分,他否定时间的连续性,也就是说我们习以为常的连续性和因果性只不过是一种假象,一种装饰物。《小径分叉的花园》中有这样一段话:
“……小径分叉的花园是彭最心目中宇宙的不完整然而绝非虚假的形象。您的祖先和牛顿、叔本华不同的地方是他认为时间没有同一性和绝对性。他认为时间有无数系列,背离的、汇合的和平行的时间织成一张不断增长、错综复杂的网。由互相靠拢、分歧、交错,或者永远互不干扰的时间织成的网络包含了所有的可能性。在大部分时间里,我们并不存在;在某些时间,有你而没有我;在另一些时间,有我而没有你;再有一些时间,你我都存在。目前这个时刻,偶然的机会使您光临舍间;在另一个时刻,您穿过花园,发现我已死去;再在另一个时刻,我说着目前所说的话,不过我是个错误,是个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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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所在的世界存在无数多种可能,在每个时刻分叉,繁衍,扩张出无限多个序列,而我们存在于这无数多的序列里,并随着它分叉与交汇,我们所认为的因果关系,在博尔赫斯看来是值得怀疑甚至是可笑的。时间的序列在无限分叉后也有可能在某个时刻交汇,而我并不能感知我们属于哪一个序列。 这让我想起了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主人公托马斯经常对自己说:“活过一次等于没有(einmal ist keinmal)”,如果只有一种连续的因果性,那么,就像博尔赫斯在文论中说的那样: “一个人其实并没有生命,他的无数个夜晚连一夜也不存在。” 《小径分叉的花园》可以说是他比较优秀的作品,除了上述对时间的哲学,小说内在的逻辑关系也是耐人寻味的。一个中国人,作为德国间谍想要通知德国当局英国布置兵力的地点,在随时都有被捕的情况下,主人公想到杀死一个与兵力所在地同名的人的办法,并付诸行动。这样的情节可以说是荒诞的,但作者并没有把它写成先锋式的荒诞,而是用古典主义的手法对故事作铺垫式的描述后,缓缓地将“哲学”部分展开。——可以看出博尔赫斯并不是像其他人所说那样是个玩弄把戏的作家—— 一个与事件毫无关系的人,阿伯特,被硬拉进这个事件中来了,并成为关键因素,更具讽刺的是对此他一无所知。博尔赫斯在小说中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重复多次,“未来提前存在”,在主人公从电话簿查到阿伯特住址的那一刻,他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死了,也许很多读者还看不懂博尔赫斯的用意,那看看他的《双梦记》:开罗有个人梦见神托梦给他说他的好运在伊斯法罕,可他历经千难万苦到达后,却被当作强盗扔进监狱,一个队长盘问他知道实情后嘲笑他,并告诉这个可怜的人他自己三次梦见开罗城的一所房子后花园埋着宝藏,但从来也没相信过。队长梦到的房子正是这个可怜的人的家,结果他回到自己的国家,在自家园子里挖出了宝藏。 一件虚无的事件与另一件虚无的时间相关联,神衹是虚无的概念,但若真的没有,这两件事是不会有因果关系得,所以,在《双梦记》中,唯一的受益者其实是神,两个不相识的人暗暗地建立了联系,成了它的工具。这便是博尔赫斯的不可知论,也是他大多数作品的风格——奇崛,你常常会看见作品中人物角色突然变换,或者时空的变换,对读者是何等惊奇,但对博尔赫斯来说是何等平常,他曾写道:
“你所能遭受的是世上所能遭受的最大的一份。倘若你死于饥饿,你将遭受曾经有过火将油的所有饥饿。倘若一万人与你一同死去,他们和你共命运不会使你一万倍地饥饿也不会使你的饥饿时间增长一万倍。别让自己被人类苦难的可怕总和所压倒;这种总和并不存在。无论是贫穷还是痛苦都不是积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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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否认看到的和谐,认为世界一直在变化,时空的统一不过是假象,当然这和叔本华的论调不尽相同,事实上,在他眼里时间长河的确存在着暗中联系,他最爱的一个词语是“重复”,一个人就是所有的人,在某一个时间点上,韩愈就是卡夫卡,某位莎士比亚的读者就是莎士比亚本人。
“我被告知现在,心理学家们的似是而非的现在,延续期结语几秒钟到一秒钟的一段微小碎片之间;那也可以是宇宙历史的持续时间。也就是说,并没有这样的历史,正如一个人并没有生命,他的无数个夜晚连一夜也不存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时刻存在,但不是他们想象性的联结。宇宙,事物的总和,是一堆聚集物,同莎士比亚在1592至1594年间梦想的所有马匹的聚集一样只在于臆想之中——一个,许多,没有?我补充:倘若时间是一个心理的过程,那么成千上万的人——甚至两个不同的人——如何能够将它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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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是博尔赫斯的心灵图景,如同《阿莱夫》中他本人在地下室中看到的宇宙,深邃、无穷。 文学,用托马斯.曼的话来说,是对现实的神圣的超越的象征;博尔赫斯是真正的文学家、艺术家,卡夫卡将自己写成了寓言,而博尔赫斯却更加含蓄、优雅,他选择了书籍和隐喻,但从他作品中透露出的,是智慧、敏锐与浩瀚的心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