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来屋”酒楼里灯火通明,“恒星”包厢中歌舞升平。成局长左右开弓,一手揽着一个小姐,抓着那个可以充当痰盂的麦克风,尽兴地唱起那首《夫妻双双把家还》,有如就义者临终之前俯在绞架上的慷慨陈词。随同的胡科长、陈秘书和侄子阿杰纷纷为他敬酒,众星捧月般地将他围在了中间。
成局长头发很少,倘若诗人刻意将这头发比作毛笔,那就错了——这不过是支秃头笔,吃不了墨水,虽然勉强吸点生发水,头顶依旧是光秃的一片。他中间的头皮亮得发光,赛过一盏一千瓦的日光灯,四周的头发将这片头皮围起来,形成一个“地中海”地区。他的那圈头发新近刚染过,扣在头上像一个刚换的黑色橡皮汽车轮胎,给他的硬件设施充了点“Power”,终于招来那么多看汽车广告的追慕者。他的两只大白眼睛像剥了皮的熟鸡蛋,随时有从眼眶中“离家出走”的危险;但是造物主是明智的——他在“鸡蛋”下面糊了两个饱满的眼袋,活像一对大号的圆壳行军热水壶,想是可以用来招安那对想要搞分裂和独立的“鸡蛋”——他的这幅长相,使人联想到他是刚刚被人掐得昏迷过去,浇上溲溺后又苏醒不久的犯人!他一张脸平滑的像个水泡,衬得五官鼻子一无是处;他肥头大耳,脸圆、手圆、身体也圆——他年方五十,官已做到局级,他家藏万贯,连身体也像家里的保险柜一样有资本,少说有二百多斤!
这会儿成局长的“鸡蛋”四处乱翻,突然停住了,射出一道亮光,接着又缩进眼缝里,仿佛溜入眼袋中了——他笑了,四周的人都在吹捧他。成局长听得头直晃,歌也唱走了调儿,像鼻涕一样,黏糊不清。胡科长口沫直泼,吹得成局长满头雾水,摊在沙发上像死人在呓语;陈秘书不甘示弱,赶紧也夸了一通,言有尽而意无穷,正愁无话,情急之中想起了成局长的宝贝儿子小哲,于是又把他想要表白的倾慕浇到了小哲的头上:“小哲这孩子聪明伶俐,别看他还在上高中,学问赛过哈佛生……这孩子聪明有官相,清庭饱满,体态五短,想是块做官的料,以后一定能接您的班……”成局长一向后悔只生了一个儿子,现在一听像吃了块蜜糖,甜得差点把舌头都吞入腹中,唱不出歌来了。他像年迈的笨鱼在觅食一样张开嘴,吐出若干带异味的气体,松开肥手扔了麦克风,又仿佛觉得自己扔出的可能是手榴弹,身体本能地前后摇晃了几下,众人齐刷刷站了起来像要给死囚送终一样把他扶住。“好来屋”的老板娘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笑得仿佛寡妇看见家中的独种终于学会了走路,她毕恭毕敬地为成局长献上一方百元大钞,身体弯得好像秦桧吃腻了的虾,又如岳飞张满了的弓,看着成局长的影子终于挪出了酒店。
大门前停了辆“奔驰”,成局长二话不说滚入车里,他一生坐坏了好几辆车,年年有新车享受,眼前这辆新车知道自己即将身负重任,成局长一上来它便不由得耸了耸肩,底板立刻向下沉了三寸。阿杰关上车门,像虐待弱智儿童一样把手放到了方向盘上,那车于是前一个咳嗽,后一枚响屁,不敢怠慢一下子向前冲去。
车像个醉鬼开进了星光大道,这是条较僻静的路,四下黑暗。当初路灯经费一到,就借宿于成局长的保险箱里从此长眠不醒,因此至今大道没有路灯,“星光”只是徒有虚名。成局长摸着圆鼓鼓的肚皮突然想起了医生们为过度肥胖者建立的“饭后适度运动有利养生”的逻辑,于是心血来潮捏着阿杰的脖子说自己想开一开车。车子停在路边,随成局长重心的转移而左偏了许多,到底还是开动了。成局长把轿车当拖拉机开,车子懒散得像个啄食的母鸡,犹豫不决像怀疑自己是不是即将临盆下蛋。忽然后面传来救护车的鸣笛,成局长还没回过神来,救护车就已经从后面飞驰而过,冲到了老远的前面。成局长现在除非谈到自己的儿子,否则对“后来居上”的说法极为敏感,这下子怨恨顿生妒妇般的骂了句:“好马赤兔,好车奔驰,一辆破救护车狂个鸟!”就不甘示弱加速追了上去。成局长飙车和赚钱一样迅速有效,不到半分钟他的“奔驰”就赶到了救护车的前面。此时成局长大有收复失地的成就感,早年因为参加红卫兵而过早夭折的童心在瞬间被唤醒,想自己的4位车牌号5114乃是“我赢一世”的意思,此时可得好好炫耀一下。 他把车子开到了救护车的正前方,像一个熟练的广告商展露起“奔驰”的屁股来——成局长管这一壮举叫“猛龙过江”,不是过江杀敌,只是在别人面前晒晒自己雪白的屁股!他觉得自己已经秀得很出色,于是决定提速离开,肥腿像往常接受上级询问时猛踩秘书的脚一样往油门踩去,不料这次竟左右不分,一脚严严实实不是踩在了油门上,也不是踩中了秘书可怜的高跟鞋,而是踩中了刹车。车子“嘎”一声仿佛疾跑的男子突然在街上看到了十年未见的情人二话没说就停了下来,成局长往前一扑,头上的“轮胎”立马和车子发生了亲密接触!幸好后面的救护车来得及停下,只轻轻吻了下“奔驰”的屁股,成局长的车微微变了形。
阿杰猛冲下车,窜到救护车边把司机从车上拖了下来,动作快得像飞虎队的精英。成局长捂着刚刚受碰的嘴跨出车门,样子像下了花轿既羞涩又庆幸自己终于有人要而掩着朱唇大笑的新娘。他们各点上一根烟,含在嘴里水纸交融;阿杰猛吸一口,吐出一团烟雾,使人疑心他吃的是烟雾弹,接着道:“妈妈的!你们哭丧啊!你们搞谋杀啊,好好的车给你们撞成这样!”他嘴里的烟翘得老高,像军舰上一门高射炮的姿势。司机说他们不讲理,阿杰神色凝重向救护车射出了一口浓浓的痰:“不讲理!你们知道这是谁的车吗?”他怒火冲口而出,怕是要把嘴里含香烟的那一头都烧红了!
成局长摸摸肚皮:“这样吧,这可是公家的车,回头开到公安局,让钱局长论个理!”司机和医护人员知道这下子对方可是来头不小,只好服输:“论理容后再说吧,我们现在要赶着去救人呢,时间可耽误不得啊……”“救个屁,再找借口……”阿杰捶了捶救护车的挡风玻璃——“告诉你,谁的命贵也没有我们的车贵!”
成局长艰难地抬起他的肥头,掏出打火机在手中玩弄起来,意在告诉对方自己有的是时间。微弱的火光里,成局长隐约看见自己正站在分叉路口上,而且刚好是应该设置交警亭的地方——然而这个交警亭的经费如今变成了成局长车上的一个豪华皮椅。
在这个分叉路口,风吹着凌乱的杂草像成局长慰问养老院时温柔地拂着五保老人的头。前面有两条路,左边通向救护车要去“救个屁”的地方,右面那条是成局长开夜工的必经之路——当然这后面要经过钱局长的公安局。
苔斑驳杂的分叉路口上,成局长仿佛要留住自己的旧情人一样捉腻了救护车司机的手——看来只有往右边去公安局才是他一诉衷肠的好去处。
司机说你们行行好吧,别拿他人性命开玩笑。 ……
这样双方争执了大概半个小时,成局长突然觉得肚子有点痛,想是消化宣告独立,具体化了,要他去“革命”吧——成局长一向认为饥饿不是革命的原因,腹胀欲泻才是革命之动力!他没有真正的革命经验,只知道人有三急,为响应蒋大帅“攘外必先安内”之政策,当务之急,“方便”为是,只好自认倒霉,满心委屈的对着救护车破口谩骂几句,拉着阿杰窜上“奔驰”车一溜烟走了。
成局长正忍受着“革命”前夕酝酿的痛感,不料手机响了,一看知道是夫人打来的,按了接听后气急败坏地骂了句脏话。许久,电话那头一言不出,成局长急了又大骂混蛋,刚要挂机却听得哭声一阵,那哭声有时如惊涛骇浪,又如细雨清泉,抑扬顿挫,荡气回肠——足足“演奏”了十多分钟!
成局长不喜光临演唱会,更何况是演泣会,想想自己平时并没有少骂老婆,结婚十几年了老婆应该已经习惯才对,今天她还真是发疯了不成!他雷声一震,那哭声终于止住了,接着成夫人颤声说:“一切都完了……”“完了?什么事?”成局长问。成夫人一边哭一边说,口里挤出的那句话像个难产的婴儿:“小哲死了……”成局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头发却一根根接到发号施令似的立正起来。他忘了腹胀的痛苦,压住惊吓,抖抖两片厚厚的嘴唇问:“你这丧门星!死了?怎么死的?”成夫人接下来的话已经不成调儿了,有如猫儿念经或死人呓语:“小哲夜修后……和……同学……楼道上玩……摔下去……就……”
成局长知道内人一向不开玩笑,痛疾悲愤之余大喝一声:“没抢救吗?”“有,医院派了辆救护车,可是路上被几个路霸拦住,耽误了时间,到现在还没过来!”成局长悲愤交加:“谁?谁!谁!在哪拦的?哪里!我要让他断子绝孙,诛他九族!在哪拦的?我叫人过去!”成夫人“哇”一声又哭了:“星光大道……”
“啊”成局长头脑一片昏黑,一头栽倒在车门上,昏死过去了。只有他的“奔驰”车,背负重任,满载成局长“革命”的信念以及“世袭为官”的理想,慢慢的抛去以前的一切,装着两个路霸,去面对他们不想面对却又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