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遇。 午后。厅侧花圃。 见着一未曾谋面的少年,白衣翩翩。心潮似是莫名涌动。看得清他睫毛上细碎的,半透明的午后阳光,也看得清他嘴角上安然宁静的微笑。于是贸然开口。 “阁下是?” “严玉致小姐么?” 那人慢慢走近。 “在下严先生新收的弟子,秦铮。” 秦铮。清清脆脆两个字。
后来才知道,他是父亲第五个弟子,三天前刚正式入门。 父亲很少提起他的弟子,只有一次随口说起,铮儿很有灵气。 在外人看来,父亲最喜欢的弟子是大哥聂凡。大哥一身正气,刚直不阿。只可惜,他们不知道,父亲在背后常叹息,大哥太过耿直,遇事也缺乏一分韧性,真正大战临头,怕是会为了些寻常规矩束了手脚。 父亲真正最欣赏的是三哥。 三哥粟毓,若说才华学识他与大哥或许可说是不分伯仲,然而三哥为人温和宽厚,不似大哥,在一些问题上坚持得近乎不近人情。而且奇门遁甲星相八卦,若说修习直至熟谙,三哥比大哥要精快得多。 可是,父亲几乎不曾夸过三哥。仅有一次,他抚着三哥的肩,淡然又凝重地说一句,“毓儿,你是,太过聪慧……怕这聪慧,反会误了……” 三哥目光一时闪烁,却片刻即回复以往清明温润笑容。 “师父,你高看学生了……”
而秦铮,亦是极有天分的。 不止兵法修行,他也弹得一手好琴。诗词歌赋,无一不精。 这样的人,原本可居庙堂之高,为何要置身戎马,刀锋饮血? 我曾问过父亲五哥的身世。 “先朝秦太尉,身死辽人之手。” 这才记起秦伯和父亲曾是至交。 那,五哥可是…… “太尉的独子。” 瞬间恍然,生于官宦显要之家,自是从小耳濡目染,书卷风雅。 父仇不报,何言大丈夫? 只是没想到,如他一般纤弱和善气宇不凡的男子,竟要背负如此深仇。
虽知晓这些,却不敢造次。依旧只是待修习之余,和五哥一起吟诗作画,而做得最多的,是以那支玉箫,和他悠然琴声。 琴声寥远,云淡风清。 可当我是知己?相识后某日无端问起。 见他恬然颔首。 若我有天不得不离开,你又会如何? 心中暗笑着,准备瞧卓绝如他的讪讪模样。 眼角眉间尽是藏不住的温柔。似有千言万语于喉间婉转流连,终也只是淡淡咬出几个字,“愿携手天涯”。 一时无话。 眼神交错,却各自急急别过脸去。 未尝凝眸,不愿,更不敢…… 只可惜,终不能,携手;亦到不了,天涯。 他是个男子,有大志而终将成大业的男子。 更是要手刃辽人以报父仇的男子。
谁料一语成谶。 后来一声惊雷,风流云散。 桃花摇落,严家军轰轰烈烈地易了主。 千生万众卑微地匍匐尘泥,新任将军自大殿中央傲慢地俯视自己的所有,缓缓地,扫过天涯水湄,冷眼尸骨成山。 是一记重锣“砰”响,在我耳边,三生流转,命运的一场大戏,给我碰了个扎实。生父被弑,兄长逆谋,挚友背弃。 三哥,竟在知晓父亲将任命大哥为先遣元帅前夕,以奸计谋害父亲,再传令军中,称父亲突发宿疾,大哥欲趁机谋权。三哥以平日笼络的父亲身边的亲信为证,用不实之言逼走大哥。而后更是斩草除根,派人将流亡在外的大哥刺杀。
拜祭完父亲,我和秦铮站在风雪边缘。 路旁一枫,叶尽残,直刺天际。 你,相信是大哥背叛父亲? 他不说话,只是向我指了指南方的一条路。 “往江南走吧,作一个平凡女子,莫再纠结于这军中……” 为何要我逃?你可以报仇,我如何不可? 我气结。 “报仇?”秦铮眼底似是有什么被触动。 微叹一声,“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任它狂傲似冰,性烈如火,最终也不过灵台空渡散之阙如。无关宋土与赵氏,男儿骨血堂堂于天地间,便该佑我大好河山不泣于胡骑铁蹄之下……这是父亲生前数度曾对我说的话。我也明白,战死沙场是他最好的归宿。” “大丈夫何辞万死报家国……” 不必冠冕堂皇,五哥你,可是要继续留在军中……为那乱臣贼子效命? “是。” 清楚明晰一个字,敲碎我满心怀想。 不了解。一如从前。也如从未了解。 我自有我的天涯。而他……可是忘却往日诺言? 他黑亮的眼眸漾出一面湖水。 再是凝眸。 却是不语。 寒透人心。仓皇北顾。 我只是个女子。 决然转身,山重水复。嗅得空气中透明的花朵瞬间凋敝。 踉跄步步,步步怆然踏碎胸中城殿。再不回头。 欲将沉醉换悲凉,清歌莫断肠。 枫不语,黯然见你我分道扬镳。
那年的三月,格外短暂。来不及草长莺飞,来不及花香满岸。 之后只记得小桥流水,清溪白沙。流转。潋滟。迁徙。消弭。 极目苍山远,月明人不眠。 清冷空气肺间转几转,人愈感清明。浮云满目。不见晨星。 不时忆起那个最疼爱最关心我的人,以一敌百的气势与威慑,令人景仰的儒雅与温和,以及心底深处的孤独。 山水雍容。 亦终是逃不开自己的宿命。 何况是平凡如我,或是风华如他。 世事纷扰,看破如何沉溺又如何。终是要含恨饮砒霜,枯骨迎繁茂。 父亲不死在此,他日也必将葬身于他人之手。 只可惜,三哥,竟为了一己之私残酷至此…… 于是恍然,和秦铮是否依旧心意相知。 他心里的,只是为国为民。 几孤风月,屡变星霜。 道旁枫依旧不语,只是叶红似锦,再瞬间凋零。 远远望去,朝北的路途苍茫无际。 漫天狼烟,白刃洒赤血,流沙为之丹。血肉横飞中,大宋的江山摇摇欲坠。 三年,隔着生死,我们在两边站成了岸。
奈云和再鼓,曲终人远。 那人也未能逃得开。机关算尽,算不过天命。 断送一生憔悴。 不忍怪他。相信父亲亦是不忍。 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三哥,终于还是去了。 为了那明知是必死的一战。男儿热血,原本亦在三哥气性中。 当时已是退无可退,进即近死。清晨的突围,是惊龙回天,又或是一溃千里,实在是渺渺难循之事。 但,无人不进。 临战前,他将军令交与秦铮。
归云一去无踪迹,何处是前期? 我被二哥接回军中,说是在外受了苦,回京可好生修养。 于是回到了道旁枫,此时又是严冬,叶尽残。 我,是否该听从他所说的,不再纠结于军中? 枫不语。黯然。 或许,我此生坎坷,已到尽头? 却听得秦铮唤我。无端动容。 他依旧不多话。 我也依旧不常开口。 于是大部分时间都只是面对面坐着,长时间的沉默。 眼波流连忘返。 那样的静默,竟也让人仿若有了幸福的觉想,满满填塞胸臆。连呼吸也不敢大声,害怕惊走了周身的温暖。 最后仍是按捺不住问他,这样可好。 秦铮没有抬眼,淡淡回应,有何不妥。 于是微笑。 问,五哥可是久未抚琴了么? “没有子期,伯牙宁可断尽琴弦;玉致小姐不在,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回首经年,杳杳音尘都绝。
风满槛,雨打堂,又见波澜起。 何为临危授命。 谁曾料想,身为同僚的韩将军的队伍,竟要为了换得那一纸和书,悉数殒命。 即便是冷眼同伴受屈,也需坚守皇命。 自是帝王与群臣的懦弱与隐忍。而血性男儿,又怎可袖手旁观? 教人如何平复众心,力挽狂澜。 几近土崩瓦解之际,蓦回首,但见他移步上前。 俩俩相望。 无言谁会凭阑意…… 见了他,又似有了半星依靠…… 秦铮,安抚众人,让大家平静地看着韩将军三千将士,血染黄土。
战火燎原。灭了燃、燃了又灭、灭了,却又燃了。燃的时候,少了几分忍耐,灭的时候,添了一份不安。 写个赵字都要缺一笔的宋家天下,倾颓的城垣风雷隐隐金戈霍霍的背后。 我和秦铮,终不能相守。 黯相望。 如何不彷徨。他的背影迷离,竟抵不到。 抵不到,到不了。咫尺却天涯。 辽使苛刻,要了韩家军的人头,又将嫉恨的眼光投向严家。 铁骨丹心,任人践踏。 我不了解他,只知他的愿景。哪怕是牺牲我们所有人的性命,也要保全了这座江山。 于是背对他闭上门,颦眉对众人。 泪眼凝噎。 “可知,这正是他的选择?” 月华漫天,波光泻地。 灵慧如他,怎不知如此选择,出人意表,亦不忍苛责。
红尘世事若云烟。缥缥缈缈。守了信,谁又许诺了谁又背信。 至死也没能明白他,一如从最初开始就不曾懂他分毫。 那又如何,又能如何。 前尘世事飘忽去…… 我心君难晓…… 君难晓…… 聚散无常,我和秦铮共处加起来不过三载。 相识,相离,相逢,相约,相伴。最后还是要分离。 他是先朝重臣独子,皇家自是要保了他。 而未料到原以为身为严氏后裔已是必死无疑,他竟会在金殿以命相搏。 以换我一条性命。
十月,凉风起。更深露重。 一时之间,恍若回到了三年前,我俩也是在这里分别。 他仍是不说话,向我指了指南方的一条路。 “往那边走吧,作一个平凡女子,莫再纠结于这军中……” “我们原本不是同路,就不该同行。” 三年前,若我求你同我一起走,你会不会答应? 他不语。黑亮的瞳仁灼灼灿灿。 枫亦不语。 相对无言半晌,秦铮一把抱住我,结结实实,严丝合缝。 “我只愿,你不是玉致小姐,我不是秦铮。” “原以为,此生不会为纷繁世事侵扰,可一心报国,谁知……” 一惊之下,他怀里的我忘了慌乱忘了恼怒忘了常常演练运用纯熟的面红耳赤,念头莫名其妙的翻上来,心想古人真是有先见之明,明知那河汉清几许,最终还是脉脉不语。 叹口气。 既是歧路,何苦相遇。 既是相离,何苦重逢。
我只是个女子。盼得佳婿,相夫教子,以享天伦。 皇天有意,便成全我,就让他与我,从此殊途…… 枫不语,叶红似火。
以上 2006-10-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