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文章特色有三:其一是体裁上比较新颖,并未拘泥于常规模式,使文章较为活泼。其二是想象力上,作者以镜头的形式记录了玄奘看似荒诞的情感经历,手法也是比较大胆的。其三是文章的历史韵味比较浓,通篇看来,提及了很多历史人物和事件,这也是较为可贵的一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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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世界,早已化作微尘,早已迷失…… ——题记
据说梦境是不能讲出来与人分享的,这个道理很简单,好比你交了个女朋友,旁人是无法体会个中滋味的;所以我一般不将自己的梦境公之于众。但这个梦我觉得有必要讲一下,聊胜于无也罢,经典绝伦也罢,留给后人去乌鸦嘴吧。
那天本人重感冒,鼻涕像《忍者乱太郎》里的新兵卫似的一挂三尺。我想这不行,再下去岂不成鼻涕虫了?于是翻箱倒柜,终于惊奇地发现家里居然还有感冒药。倒了杯开水后急匆匆地把那圆溜溜送入胃中,像小偷分赃一般。结果那药像是催眠药,老子一个劲地迷糊,没走七步就咣当倒地,呼呼大睡不省人事……
一阵凉风吹起,树叶飒飒颤动。一般说来,这时应该有一个惊世骇俗名扬万代之人横空出世。可是环顾四周我们都不可能发现这个神奇之人,因为他正手捏树干蹲在一爿倾倒的泥屋墙角旁兴致盎然地玩蚂蚁哩!晕倒!
这时镜头拉近,特写。我们便可以看到原来此人正值总角,光光的脑袋在阳光下耀眼异常,两道剑眉如雄鹰展翅,气宇轩昂,真不愧是奇人自有异相。但是这小子为什么会这般低俗,玩起蚂蚁来了呢?当然这你就不懂了吧。举凡天才之人,都属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之类,若是光凭你眼睛看看就能看出个三七二十一来,那不也忒平庸了吧。现在公布大名:日后横穿西域取回法经名震四海流芳百世的玄奘大法师是也!如雷贯耳吧。别看少年玄奘现在这幅吊儿郎当的模样,谁又能断定将来他不干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呢?或者从某种意义上讲,玄奘现在玩蚂蚁就是为日后走戈壁做的一次练习呢。好了好了,闲话休提。
事实上,小玄奘正在为情所困,而且已经到了近乎痴狂的地步。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玩起蚂蚁。玄奘整日沉沦于相思单恋,人都变得呆滞迟钝了。
呆滞到凝视也没焦点 呆滞到像不知好戏已是做完死守空置戏院
呆滞到 存活也像敷衍 呆滞到像一生一世也没睡眠偏偏天国却谢绝接见 ——谢霆锋《呆滞》
人生最痛苦的事情各人有不同的看法。买菜大妈发现被人坑了,走路的人一不小心踩上一垛牛粪,或者你饿了三天之后吞馒头时被卡在半道死去活来,都可以是最痛苦的事情。而显然,玄奘现在正在面对自己人生中最欲诉无门欲哭无泪欲罢不能之事。
是这样的,离玄奘寺庙不远处有一个磨坊,磨坊后面有一栋精致的阁楼。朱阁绮户,轻帘霜幕。每天夜里阁楼都会传出女子温柔缠绵的歌声,撩人心弦动人情感。朦胧的歌声竟空灵得如同饮醉了的月华:透着微醺,透着温柔,透着耀眼的光晕,任凭寂静山谷来播撒着无尽的忧郁与痴怨。小和尚玄奘毕竟涉世未深单纯天真,某日夜归,闻得如此扣人心扉之声陶醉不已,心旌摇曳心旷神怡。小小心灵仿佛苏醒的大地,春风一拂,生机欲出。然而玄奘绕院三匝却发现无门可进,于是只能揣测这庭院深深之中定是哪位巧笑倩兮的大家闺秀。云想衣裳花想容,玄奘想着想着眼前就浮现出一幅美丽绝伦明眸皓齿顾盼流辉的盈盈仙子之画像来。于是刹那间玄奘害了相思病,雨恨云愁翻飞,双目无神整个人恍恍惚惚,走路一步三摇,几乎是一路撞着树回到寺庙的。惊起乌鸦无数……
我们可以将这次艳遇看作玄奘人生中所遇到的一个分叉,不管他是在经意间或不经意间选择了其中的一个分支,但至少我们可以知道小玄奘的生命将从此改变,改变他十几年来平淡如水的如蚂蚁般的生活,当然这是后话,还是让我们先静静的看看小玄奘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吧。
从此玄奘每日必途径阁楼,听着歌声如痴如醉,如入仙境如闻天籁,然而精神的沐浴之后他便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这一点与他处境相似而结局相反的异国朋友维特就曾一语道破:“能使人幸福的东西,同时又可以变成他痛苦的根源。”只可惜玄奘不曾耳闻。欢乐到来,欢乐又归去。于是在那一个个万籁俱寂的夜晚,玄奘心思缥缈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当人们都已经进入甜美梦乡的时候,他却无比清醒:他能听见隔壁五米外师兄的鼻翼翕动的呼吸声,能听见厨房五十米外老鼠的窸窸窣窣声,也能听见庙外一百米外蛐蛐清脆悦耳的吟唱声,甚至还能听见牛郎织女在天上河汉间含情脉脉的喁喁声!相思之深至于斯矣!
经过数月的思想斗争之后,玄奘终于鼓起勇气,要向小姐一表衷情。的确,这短短几个月,小玄奘足足瘦了十斤,面黄肌瘦,一副苦行僧的面孔。小玄奘试着去忘记所有的一切、去漠然置之,结果炸弹没扔远,反把自己炸个半死;相思未去,却差点一命呜呼。我们可以看到,在所谓的离开相思的日子里,每日他都是如此度过的:早上在相思中醒来,怀揣着美好的思念一边晨跑一边摔跤;上午在相思中淹没,一边练功一边毁坏,损坏公物不说,打伤其他师兄弟无数,然后被罚念经;下午上山砍柴,于是必会瞬间收工,然后傻乎乎地拖着一撮小树枝,跑到阁楼,只盼此生会有一面之缘偶然一见;晚上更是难熬,所谓寂寞阑干在此时,痴情更在日落后,小玄奘真真切切的感觉自己是度日如年。而且这种“年”不是史书上那种一页翻过三五年的“年”,是夜深人静弯月挂树梢时数着沙漏默默度过的那种“年”。 时间如水,如死水,就是静止不走。小玄奘像一只上了发条的甲虫,混混沌沌的在每一日的时钟上来来回回,迷茫的追逐,甚至堕落到了文初所提及的玩起蚂蚁的处境,所以玄奘现在的决定是有他的原由和情理的。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拖不是办法,自己现在已经成这样了,还不如什么都说清楚,或者彼此有缘,情投意合;或者断了琴弦,从此路人。所以说爱情像盏迷魂灯,晃花了人的眼睛,让人们像飞蛾扑火一样奋不顾身,不计后果。
当天晚上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歌声又一次缓缓淌入玄奘心田。玄奘立在墙外,将要说的台词颤颤抖抖地再温习一遍,将忐忑的心若有若无地再镇定一次,将干净的衣服再拂去一层莫须有的灰尘,最后一脚跺地,叫一声“死就死了”,便一个箭步上前翻墙而入,飘然自如。 然后玄奘开始登楼,一步一步一步。歌声越来越清脆,脆得仿佛听着听着都会折断,脆得玄奘的心怦怦直跳。心慌不由自主,于是他开始念《涅磐经》,借以安抚情绪,讲一句走一步。经文如鸟文,玄奘自己都不知道在念什么,颤颤抖抖,过了好半天终于登上了那只有几十步楼梯的阁楼,门,就在咫尺之前……
阁楼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能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汉书》
事实上很多事情就是应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为好的,或者说没有必要对已有的事物去做过多的探求,纵使你多么渴望知道。当然什么该知道,什么不该知道,我们又很难有个评判。人生的悲哀莫过于此。虽然这种消极的世界观有碍于人类的进步与发展,但是对于有些事情却是再合适不过了。因为命中注定,所以无法改变;因为前世无缘,所以有手难牵。人算不如天算,无法得到的终究如空中楼阁,可望而不可即。然而人是不会轻易放弃的,天性使然,他们还是会对着如灯如影的幻觉痴痴追求苦苦寻觅,然后徒劳而无果。于是,所谓的痛苦便应运而生了。所以道家的消极出世并不应该永远或者彻底予以否定。譬如玄奘的这次拜访,使他在西行归来多年之后仍感触良多,当然这是后话了。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玄奘温文尔雅地推开门,赧红着脸正欲自我介绍并请小姐宽恕自己的不请自来,却见屋里空空如也。原期待着会发生庞德一般的浪漫,在黑树干般湿漉漉的人群中仙女如花瓣一般闪现;结果却是小玄奘一脸茫然地寻遍房间不见人影,只有窗边书桌上放着一台什么东西,而歌声又恰是它发出来的。千年前的玄奘当然不可能认得这个,因为留声机在当时并不流行。发现所谓的小姐原来不过是这样一场闹剧后,玄奘傻了眼,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死一样的寂静瞬间占领每一个角落,吞噬着玄奘的每一颗细胞,每一缕发丝。痛苦像决堤的洪水,毫不怜惜地将他淹没;像锐利的弓箭,猝不及防地将他射穿;像无解的毒药,一点一点,渗入他心灵的最深处。玄奘狠打了自己一拳,确定这不是在做梦后,终于瘫坐于地恸哭流涕,大叫一声:“死心吧,我的心;像畜生般睡吧!”若干年后这句话被波德莱尔听见,于是成了他《虚无的滋味》里的诗句。而当时玄奘的心真的是死了,从天堂跌到地狱,心碎得粉碎。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无暇小姐,竟是这么一台由黑又丑的滥出声的家伙,玄奘的精神世界彻底崩溃,美好愿望瞬间夭折。什么仙女,什么歌声,都是假的!去你的吧!据说希腊神话中的科林斯王西绪福斯为人狡诈,死后被罚在下界推巨石上山,将及山顶,石头又自动滚下,他又得再往上推,如此反复永无休止。这种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应该极强,要是玄奘有他十分之一的话可能就不会如此痛苦了。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
遭受晴天霹雳的玄奘然后离开,他忘了自己是怎么从楼上一步一摔一撞一磕地走下楼的,当然我们的镜头可以记录一切,并且当时玄奘还祥林嫂似的语无伦次:“我以为是一位仙女。……谁知到春天还有狼……我单知道冬天下雪山里的狼没有吃食会到村子里来……谁知道是那个东西呢……”
让风吹走这微烟 让我孤单既然我是孤单的 ——佛雷德•雷诺《友爱》
后来玄奘精神恍惚,不久终于作出一项惊世决定:去西域取经!“践流沙之漫漫,陟雪邻之巍巍。铁门巉险之途,热海波涛之路。”取经的路程是艰辛的,犹如一汪苦海,而这正是玄奘所想要的:在痛苦中治愈痛苦。于是我们的历史上便有了唐僧取经这个故事,和《大唐西域记》中记载的玄奘西行。据说,当苦难来临之后我们还可以选择面对苦难的方式,除了陷入其中和漠然忽略外,还有另外的出路,便是肯定苦难本身在人生中的意义。即使在最恶劣的境遇中,人仍然拥有一种不可剥夺的精神自由,即可以选择承受苦难的方式。我们无法知道那个一郁闷就玩蚂蚁的小玄奘是否真的在思想上达到了能够肯定苦难在人生中的意义的高度,但我们却是很清楚地看到小玄奘无意中选择过前两种被奉为圭臬的出路,所谓的出路。我们其实也不知道玄奘的西行是否与他的失恋有关,因为没有影像资料有关于他失恋的记录,而他也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我们现在唯一能知道的就是他曾经选择过这条西行之路,这条现在被我们一厢情愿地所认为的创造了玄奘人生意义的道路。走与不走何尝不是分叉,鱼和熊掌谁也说不清孰优孰劣,但我们还是得去选择。当然我想说的并不是我们是否该去选择以及该去如何选择,我只是觉得,当我们很无辜地面对分叉的时候,所谓的有板有眼的理由是说不通的。从一开始玄奘的人生就充满了林林总总的分叉,我们说不清这是因缘际会还是阴错阳差,我们也说不清楚他众多的选择对错与否,就像我们无法假设历史的结局一样无奈与悲哀。在分叉的路上,人们总是会很茫然,更何况我们平凡如尘土般的泛泛之辈。
很多事情的原因往往是很奇怪的,比如玄奘莫名的恋上了虚无的姑娘;而结果是很悲惨的,比如玄奘痛苦的失恋。据说玄奘在取经回来之后终于思想豁达——想通了;这可以从他劝诫众生的话语中得到印证,并且这还是一番自我升华后议论人生选择的不凡之语:何苦将电光朝露般刹那的生命,作无量劫长时间的苦种?无量之人啊,放弃“露形涂灰”的邪道,进入“圆明寂静”的正见,离开“我见如山”的小乘,走入“一真遍味”的大乘吧……
人生皆苦,活着是受罪。 生是苦,老是苦,病是苦,忧烦是苦,悔恨绝望是苦,希冀不得是苦,得到了亦是苦。 ——佛教四谛之苦谛
我突然醒来,迷迷糊糊地挣开眼,发觉自己头更痛了,精神比玄奘还要恍惚。冥冥中感觉能看见什么,天地在摇曳,无数魂魄在归去。想知道这是什么,却什么都不知道。 三千世界,早已化作微尘,早已迷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