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人无外交
汉文帝一次搞宴会,皇后和慎夫人并席而坐,中郎袁盎毫不客气的把慎夫人的席位往后挪了挪,慎夫人气的不肯就座,文帝自然也不快活。袁盎用“人彘”戚夫人为例说了一通卑尊分明的道理,结果不但汉文帝释怀,慎夫人还赏赐他黄金五十斤。也难怪,其时距吕后未远,“人彘”是很具恐吓力的。袁盎好直谏,言辞犀利,其他事也大抵如此, 后世一般评价他爱出风头,刻薄。对此我深以为然,下面一件事我觉得袁盎做的就不够地道。
一次剧孟(当时有名的的游侠,好比现在的黑老大)拜访,袁盎热情款待,一位富人就对袁盎说,听说剧孟不是什么好人,您怎么和他交往?袁盎说,剧孟虽然是出来混的(原话是赌徒),但他母亲死的时候客人送葬的车子就有一千多辆,这说明他有牛比的地方。而且人难免有危急,像剧孟这样肯援手的人天地间罕见。如今你出门常带着几个骑兵护卫,真遇上突然变故有个鸟用!
袁盎骂了一通富人,不再和他交往,其他贵人听说这件事都十分推崇袁盎。我初读史记看到这段自然也欣赏,但后来逐渐觉得那富人太冤,原是好意提醒,就算不是好意,也是闲聊那一两句,结果QQ私聊的话被帖到BBS上了,这下你袁盎是成名了,富人日子却难过,至少这黑老大剧孟算是得罪了。不过要说怪谁呢,还是富人自己,可以看出富人是社会地位不高,否则史记中不会连名字都不提,也不掂掂自己斤两,正撞上袁盎那张当世名嘴。
三国志魏书七中有一节与之十分相似,论名气还远远大过。刘备和刘表一次共论天下人、许汜也在旁。提到陈登时,许汜说“陈元龙湖海之士,豪气不除。”意思是有些粗。刘备听了这话十分感冒,但刘皇叔一向老道,自己先不批评,踢一脚皮球到刘表那边,“许君论是非?”刘表说“欲言非,此君为善士,不宜虚言,欲言是,元龙名重天下。” 刘表反应也快,看出刘备的意思,来个两面不得罪(他不杀弥衡使曹操知道他有见识与之也是一路数)刘备看清刘表立场,自己便不再有顾忌,又回头问许汜,“你说元龙粗豪,到底有什么事呢?”许汜说,“一次过陈登家,陈登没待客的意思,连话也不说,自己上大床睡觉,让客人睡在下床。”可怜许汜太老实,这种吃闭门羹的丑事一字不少全抖出来,可让刘备套到底了,流放后世的名言就此诞生——
“君有国士之名,今天下大乱,帝主失所,望君忧国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问舍,言无可采,是元龙所讳也,何缘当与君语?如小人,欲卧百尺楼上,卧君于地,何但上下床之间邪?”
这时候刘表也不再矜持,放声大笑。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许汜此时只恨不能有地缝可钻。
真如同见招拆招文章里的一句话,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必然有一个不成功的男人。富人、许汜都是没看清自己的地位、对方的性格、周遭的形势,犯了交浅言深的大忌,用自己的低能成全了别人的高名。
写于06年1月5日
刘敬计策
语曰“千金之裘,非一狐之腋也;台榭之榱,非一木之枝也;三代之际,非一士之智也”。信哉!夫高祖起微细,定海内,谋计用兵,可谓尽之矣。然而刘敬脱挽辂一说,建万世之安,智岂可专邪!
初读《史记》刘敬列传,见太史公对其大赞如此,受其影响自然十分欣赏刘敬的计策。刘敬本名娄敬,因功被汉高祖刘邦赐姓刘。史记传中提及刘敬运筹的四个计策——
首先劝高祖都秦不如都周,即定都关中而非洛阳;
言不可击匈奴;
和亲匈奴;
徙六国豪强入关中。
除勿击匈奴一策因时机不适未被高祖采纳,其他三策均为高祖所用,可称得上汉初时国策。这儿先谈一下勿击匈奴一策。
韩王信反,传言欲与匈奴联合共犯汉,高祖即遣使入匈奴探虚实。当时匈奴单于冒顿有权谋野心,即悉藏精壮,以羸瘠老弱迎汉使,是以十余汉使回来后都说匈奴可击,唯独刘敬回来说:“两国相击,此宜夸矜见所长。今臣往,徒见羸瘠老弱,此必欲见短,伏奇兵以争利。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刘敬此言简明有理,以高祖的智谋反应自当一点即明,(关于高祖的反应可参见史记高祖本纪留侯世家两处,一是被张良踩脚而封韩信为齐王,一是荥阳胸口中箭。)但此时二十万汉军已过句注山,或许刘敬尚不知,情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此刘敬之言确有动摇军心之意。高祖当即大骂并关押刘敬,以坚军心。后来汉军果致白登之围,幸用陈平计方得脱,高祖回来即斩此前十余言匈奴可击者并厚赏刘敬。这和三国志中曹操征乌丸一节颇为相似,试想即汉军无白登之围,以高祖之明见匈奴之盛,回来亦当重遇刘敬。于此可见刘敬智谋,其他定都、和亲、徙民三策,我初读虽不能详察,但自是佩服。然而后来我的观念发生了变化。
读《史记》吴起列传,吴起与魏武侯游西河,西河即今陕西黄河沿岸地,武侯在舟中感叹西河地形险峻,以为魏国之宝。吴起对曰:“在德不在险。昔三苗氏左洞庭,右彭蠡,德义不修,禹灭之。夏桀之居,左河济,右泰华,伊阙在其南,羊肠在其北,修政不仁,汤放之。殷纣之国,左孟门,右太行,常山在其北,大河经其南,修政不德,武王杀之。由此观之,在德不在险。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尽为敌国也。”
吴起此言雄辩有力,道理结合事实不由得人不服。历史中亦有相似的章节,比如《三国志》魏武帝本纪中载——初,绍(袁绍)与公(曹操)共起兵,绍问公曰:“若事不辑,则方面何所可据?”公曰:“足下意以为何如?”绍曰:“吾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南向以争天下,庶可以济乎?”公曰:“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
这两段对话可谓同出一辙,吴起的“德”与曹操的“道”包含的意义很多,古今差别亦难细辨,我姑且简单理解为合理的政治制度。书读到此处,自然深以为“道”“德”远胜于形势。因此,当我怀着这样的观念再读刘敬列传时,对刘敬的三个计策便都不以为然了。定都拘于形势,徙民实为扰民,和亲则带有辱国的意味。如果汉朝勤修仁政,何患都城不坚?何患匈奴不服?何患民众不臣?刘敬三计俱为末计,哪里谈的上万安之策?
我这种轻视心理也没坚持多久,在我对事物的认知大抵都是渐悟的,通常很难说具体因为那件事使自己豁然开朗,就说对刘敬计策的看法吧,显然生活中书本上各处的影响都有,这儿仍说《史记》。
《史记》留侯世家载了一段张良说高祖的话——
(张良)曰:“昔者汤伐桀而封其後於杞者,度能制桀之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项籍之死命乎?”(高祖)曰:“未能也。”
“其不可一也。武王伐纣封其後於宋者,度能得纣之头也。今陛下能得项籍之头乎?”曰:“未能也。”
“其不可二也。武王入殷,表商容之闾,释箕子之拘,封比干之墓。今陛下能封圣人之墓,表贤者之闾,式智者之门乎?”曰:“未能也。”
“其不可三也。发钜桥之粟,散鹿台之钱,以赐贫穷。今陛下能散府库以赐贫穷乎?”曰:“未能也。”
“其不可四矣。殷事已毕,偃革为轩,倒置干戈,覆以虎皮,以示天下不复用兵。今陛下能偃武行文,不复用兵乎?”曰:“未能也。”
“其不可五矣。休马华山之阳,示以无所为。今陛下能休马无所用乎?”曰:“未能也。”
“其不可六矣。放牛桃林之阴,以示不复输积。今陛下能放牛不复输积乎?”曰:“未能也。”
“其不可七矣。且天下游士离其亲戚,弃坟墓,去故旧,从陛下游者,徒欲日夜望咫尺之地。今复六国,立韩、魏、燕、赵、齐、楚之後,天下游士各归事其主,从其亲戚,反其故旧坟墓,陛下与谁取天下乎?其不可八矣。且夫楚唯无强,六国立者复桡而从之,陛下焉得而臣之?诚用客之谋,陛下事去矣。”
这是张良劝高祖勿用郦食其分封六国后人之计,初读时只觉得张良这段话铺陈罗嗦,大有要把高祖头绕昏的意思,后来逐渐明白,张良前面的话是在围绕着“德”而谈的,即强调“德”本身是一种基础,基础不足时盲目“德治”是必然失败的,这时我又想起刘敬说汉高祖定都说的话——
娄敬说曰:“陛下都洛阳,岂欲与周室比隆哉?”上曰:“然。”娄敬曰:“陛下取天下与周室异。周之先自后稷,尧封之邰,积德累善十有余世。公刘避桀居豳。太王以狄伐故,去豳,杖马箠居岐,国人争随之。及文王为西伯,断虞、芮之讼,始受命,吕望、伯夷自海滨来归之。武王伐纣,不期而会孟津之上八百诸侯,皆曰纣可伐矣,遂灭殷。成王即位,周公之属傅相焉,乃营成周洛邑,以此为天下之中也,诸侯四方纳贡职,道里均矣,有德则易以王,无德则易以亡。凡居此者,欲令周务以德致人,不欲依阻险,令后世骄奢以虐民也。及周之盛时,天下和洽,四夷乡风,慕义怀德,附离而并事天子,不屯一卒,不战一士,八夷大国之民莫不宾服,效其贡职。及周之衰也,分而为两,天下莫朝,周不能制也。非其德薄也,而形势弱也。今陛下起丰沛,收卒三千人,以之径往而卷蜀、汉,定三秦,与项羽战荥阳,争成皋之口,大战七十,小战四十,使天下之民肝脑涂地,父子暴骨中野,不可胜数,哭泣之声未绝,伤痍者未起,而欲比隆于成、康之,臣窃以为不侔也。且夫秦地被山带河,四塞以为固,卒然有急,百万之众可具也。因秦之故,资甚美膏腴之地,此所谓天府者也。陛下入关而都之,山东虽乱,秦之故地可全而有也。夫与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胜也。今陛下入关而都,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
刘敬这段话和张良意思一样,也在强调高祖“德”基础不足,此时,我方明白,刘敬张良正因为正视“德”才会提出因时而宜的计策。
我重新审视刘敬的计策,定都关中一说上面已引,是对当时天下形势的冷静判断。
与匈奴和亲,刘敬说“天下初定,士卒罢于兵,未可以武服也。冒顿杀父代立,妻群母,以力为威,未可以仁义说也。独可以计久远子孙为臣耳,然恐陛下不能为。” 上曰:“诚可,何为不能!顾为奈何?”刘敬对曰:“陛下诚能以适长公主妻之,厚奉遗之,彼知汉适女送厚,蛮夷必慕以为阏氏,生子必为太子,代单于。何者?贪汉重币。陛下以岁时汉所余彼所鲜数问遗,因使辩士风谕以礼节 。冒顿在,固为子婿;死,则外孙为单于。岂尝闻外孙敢与大父抗礼者哉?兵可无战以渐臣也…”
这儿刘敬先提出两点,一是经过连年战争汉朝疲敝,一是匈奴不讲汉人习惯上的道理。这算是全面看待问题的基础分析,以此基础提出一个具有想象力的计划,遣长公主和亲。遣公主和亲,乍看起来实在是“土”,而且匈奴会买这个帐吗?我想刘敬自己并无把握,但显然充分考虑到匈奴的思维眼界,这儿可看匈奴列传中一段——高帝乃使使间厚遗阏氏,阏氏乃谓冒顿曰:“两主不相困。今得汉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汉王亦有神,单于察之。”
说阏氏是陈平的计策,据说甚密,后来传说也颇多,此处不谈,但阏氏说冒顿的三点:两主不相困、匈奴不能居汉地、汉王有神,如此可笑,而冒顿竟也迷惑了。这是当时人的局限性啊,如此可见刘敬对和亲策是深思熟虑且富于想象力的。之后虽然匈奴时有侵犯,但大多存于局部,且好调和的多。后世亦多用此策,昭君出塞、文成入藏,俱建一时之安。
再看徙民,刘敬从匈奴来,因言“匈奴河南白羊、楼烦王,去长安近者七百里,轻骑一日一夜可以至秦中。秦中新破,少民,地肥饶,可益实。夫诸侯初起时,非齐诸田,楚昭、屈、景莫能兴。今陛下虽都关中,实少人。北近胡寇,东有六国之族,宗强,一日有变,陛下亦未得高枕而卧也。臣愿陛下徙齐诸田,楚昭、屈、景,燕、赵、韩、魏后,及豪桀名家居关中。无事,可以备胡;诸侯有变,亦足率以东伐。此强本弱末之术也”。上曰:“善。”乃使刘敬徙所言关中十余万口。
对此不必多言,想想吴楚七国乱时,若六国豪强各居原地,难免不从中取乱,其势力不可估量。由此可见,刘敬三策发了的作用是不可估量的,虽谈不上万世之安,但在汉朝初定时起了关键的稳定作用。
读书到这儿时,我再回头看所谓形势不如德的话,颇觉疑惑,思考后暂作如下观,德政确然是治国之本,但不知形势,盲目空言“德”至高无上只是理想主义的纸上谈兵罢了。冷静的看清当前形势,与时变化,因势利导方能务实,正如同一传中太史公对叔孙通评价——“大直若诎,道固委蛇”。
写于05年7月15日
官场虚实
汉文帝是好皇帝,虽然有冯唐李广之讥,贾宜季布之责,然不掩其对政事的勤勉。在《史记》中,汉文帝问政有两处非常微妙。
一处是张释之列传中,张释之随汉文帝观临虎圈。文帝询问上林尉各种禽兽纪录的情况,提了十几个问题,上林尉们面面相觑,都回答不出来。看管虎圈的啬夫在一旁替上林尉回答,说得很详尽,想以此显示他回答问题犹如回音一样无穷无尽。文帝说:“作为官吏不应该像他这样吗?这些上林尉都不行!”于是命张释之宣布啬夫为上林令。张释之停了半晌,才上前说:“陛下认为绛侯周勃这个人怎么样?”文帝说:“是长者。”张释之又问:“东阳侯张相如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文帝又回答:“是长者。”张释之便说:“绛侯和东阳侯均为长者,他们在论事时尚且不善表达,又怎么能要求人们都像这个啬夫能言善辩呢?。。。”文帝便收回成命。
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啬夫并非花言巧语,只是业务娴熟而以,如此,文帝欲用之不是正在情理之中吗。且所为长者如周勃者确也不堪丞相之任。但古人总是强调长者长者的,把个人品行放在第一位,业务能力似乎完全不与正面重视,这不能不使人觉得古人在官场上对人的评判缺乏明确的标准。
再看另一处,陈平世家中,汉文帝逐渐熟悉政事后,一日问右丞相周勃说:“天下一年判决的诉讼案有多少?”周勃谢罪说:“不知道。”又问:“天下一年金钱和谷物的收支各有多少?”周勃又谢罪说不知道,紧张的汗流浃背,惭愧不知所答。于是文帝又问左丞相陈平,陈平答说:“有主管官员。”皇上问:“主管的官吏是谁?”陈平说:“陛下如问诉讼案件,就请查询廷尉;如果问钱谷的事,就查询治粟内史。”文帝又问:“假如各部门都由主管的官吏,那要你们这些丞相做什么?”陈平谢罪说:“主管官吏!陛下不知我们才智平庸,让我们忝居宰相职位。宰相对上辅佐天子,顺利阴阳四时,对下抚育万物适时生长,对外则镇服四夷和诸侯,对内则使百姓归附,使卿士大夫都能履行他们的职责。”汉文帝听后表示赞赏。。。于是周勃知道自己的才能差陈平太远了。。。
陈平这番话流芳百世,后世每为人津津乐道,但另一面看,周勃不知道诉讼、钱谷各有主管,固然是糊涂之极,而陈平也仅比周勃略知一二,作为丞相熟知一些国家的基本政务状况不也在情理之中吗?然而陈平的话太漂亮,汉文帝及后世人都被搪塞过去了。
实际上翻开中国古代史,此类情形多不胜举,多官员的审核考察大多停留在所谓的品行上,唐史中有一段,某官督运粮草,因为大风损失了很多,审核官员评其为下品,但那人神色坦然,审核官员以为气度高雅,就改为中品,那人仍无动于衷,审核官员又改,说宠辱不惊,为上品。
粮食的损失和个人的气度完全挂钩,无需多想这其中有多少不合理,如此对官员的审核标准只能使得后世官员更多的看重一些非工作本身的东西,虚伪昏庸者可以讷言装长者,矫捷机变者的可以巧言以争荣。
记得早些年有部电视剧《杨乃武和小白菜》,杨乃武案数年不能按决,朝中迫于诸方面压力再度派了一名大员去重审,由于原告被告两方面实力都很庞大,这个官员很难处事,正踌躇间,一位师爷出谋划策,曰:“实则虚之,虚则实之。也不用刑具逼供,只从着古法给他来个滴血认亲。。。”真难为在这个里外不是人的时候想出这么条馊主意,但除此外又有什么好方法呢?
李靖以为孙子兵法的精髓在虚实篇,鄙人以为不仅兵法如此,官法也是如此,在中国,官场虚实的文章也作了几千年了,到了这些年才有所谓一切数据考核,但究竟如何,已经超出本文要谈的内容了。
写于06年4月2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