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之前,是与爷爷一起生活。那时候,家里的大人总是要上班的,所以大多时候我在爷爷那里。 记忆中除了那些蜡黄的片段,就只剩下爷爷放置于灰暗角落的老唱机。里面往往都是些甜腻的女声,“咿咿呀呀”不停,轻灵婉转的时候,会突然“啊呀”的尖哨。我虽忙不迭地捂了耳朵,耳中还是一阵阵的鼓动,浑身都是一阵激灵。川戏怪吓人的,我那时总是害怕。 稍大点的时候,大约是五岁上吧,爷爷就乐得带我进剧院听戏了。这里面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新四娘传奇》了。这是我听得最有滋味的一出。里面的小鬼神怪都很怕人,我当时只敢从爷爷的指缝之间向台上看。尽管蹉跎了面容,但是台上的各人依旧以浓烈的色彩带出浅淡的轮廓,深深的渗入了我的记忆。这里面除了四娘的儿子,那个白面皮的书生,脸上泛出一种温润的色泽外,其余的人们都散发出灼热的声色。后来知道,那个书生就是地藏王菩萨。他为救母亲,对着佛祖发愿:地狱一日不尽,他一日不成佛。 这后的不久,大约是四月初,爷爷就过去了。当时父母姨娘找来和尚作七,一个头七,一个尾七。七作完了,大人们安心了,对于过身的爷爷也就不愿多提了。我却还是想他,想老人时常给我讲的地藏菩萨和他的母亲四娘的故事。 家里的亲友们太多了,都是些扎了根的成都人,从自己头上再数过去几辈,也都是通惠门里的人。倘若这个年老了,过身了,一家大小都是要过去奔丧的。到了,就是满屋子的人。案前的烛头红火,各人的心却都惶惶的。 死亡于我们家,从来就不是新鲜事。我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见惯了殡仪的阵仗。 爸爸叫奶奶都是叫娘,不喊妈的。最后一次听爸爸叫娘,是我八岁之时,在奶奶的灵前,爸他只喊了这么一个字,就又泣不成声了。兄弟几个,眼泪流得安安静静的,只是在鼻间的气息沉痛。尾七的经诵完后,一旁的姨婆们安慰说:“天栋,天柱,天生,好了。你们娘也被引渡,过了三涂了。她一生多劳,这一闭眼,劫数算是就此尽了。”老辈们说,人死时都会到得一个叫“三涂川”的地方,累世几生的业报都于此等着你,化身为异形作祟。倘若过得了三涂,人就可往生极乐了。 三涂。即指地狱,饿鬼,畜生,三恶趣。那时我很想看看自己的三涂川是何种样子,但又畏怖为自己的累世业报所害。现在想来,人谁不恶,到头来,唯一的恶鬼还是自己。三涂中那些无数的魍魉精魅,终究不过是自己的化身。 我所在的大学,南大门外总是繁华的,遮不住的霓虹浸染着天。繁华总是呈现着可爱的斑斓。街上无数与我般大的年轻脸孔擦着我的肩膀走过,虽然我记得起他们的光影,却分不清各自的精彩。我在这里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舅舅又酗酒得凶了,终于于此际睡倒,对这个浮华人世撒手了。 生死事大,无常迅速。 匆匆地赶到医院,都在落泪,哭得狠狠的,舅舅真的去了。我突然间觉得颓然,这间容纳人生死的医院,仿佛一座透明的空城。医院的大窗落在地上,窗外过往的汽车拼命地撕扯着风,人生一世哪有这许多的过眼云烟。 医生叫家属殓尸。姨父的身影在走廊上拖得长长的,投影在医院白色的墙上,是黑色的。他不哭泣,也不说话,但终究让我安心。几个黑脸瘦小的乡下人在擦拭着舅舅的身子。姨父说,一定要擦干净,要让他干净地上路。黑脸点了点头,又再一次的点了点头。我站在一旁,医院的房间在夏末透着初秋的凉意。我习惯性的往舅舅的身边站去,一如以往的每一次,我依赖在他身边,躲着冷过心的穿堂风,妈妈这时总会说,外子亲娘舅,舅舅每次都嘿嘿的笑我,一脸的宽厚容忍。而这次,他脸上唯一的表情就是浮肿。四姨在一旁恸哭,被人搀着出了病房。我上前,看着舅舅的脸,是肿的。眼睛很干涩,没有泪,一滴也没有。到底一滴也没有了呢。在这人世的皮囊上,过去的宠爱已经沉淀不下来了。人世的浮华被抽空,连渣都没剩下。这躯壳已经空了。所以妈妈和姨娘们都在哭,想用眼泪来填充这空。所以她们哭得狠狠的,生生的将眼泪流到了空洞的躯体里。但他们都看不见,舅舅的脸都肿了。 他的脸都肿了。 我伸出手,摸到了舅舅的身体,他的脸还温热的,我惊着了,倏地将手缩回了口袋里,就一直的这么揣着。直到温热渐渐的冷了下来,也是这么一直地揣着。我怕一伸出手,那一小块班驳的温度就将这样消散在空气中,那是舅舅在这里最后的温度。 手心攒得出了汗,冰冷入骨。站在院门的时候,望见了以前的舅母带着弟弟匆匆的往里赶。好久不见她了,当年她和舅舅离婚时还梨花带雨的,现而今,已经微微发福了。是啊,跟着一个老酗酒打老婆的男人,她怎么幸福得了。弟弟也不似以前懵懂单薄,长得壮硕了起来。望着面前的物事人非,今时今日我才知道,眼前这对曾经相识的母子,以前过得是怎生的辛酸。我想舅舅会因生前的嗔恚而受果报吧,当下在这二人面前脸色暗淡的很:舅舅实在对不起她母子俩,而他们终究还是来了。舅母依旧是温婉的,刚说了一句你们舅舅,眼泪就夺眶而出了。弟弟一旁抚着她的背,一边说着安慰,说不了几句,自己也是哽咽了。我心下黯然已极,速速出了院门。夜风吹来,才知道脸上淌了泪水。 生死事大,无常迅速。 家里依旧找了和尚为舅舅诵经。我于一旁听着,心里于生死一节实在难堪,凄凄然得很。已是四七了,眼泪却似绝迹,想是它也早已厌烦了这人世无常。一个天争地斗的英雄也不过是身后的一陂黄土,何况这么多浮生的蝼蚁。 和尚说,念经之时,希望善男子善女人们,以诚直心,智慧心,慈悲心与之相应,戒拒谗曲心,邪迷心。说完便开始念经,是我自小就熟悉的阵仗了。我一旁仔细听了,偏生止不住的泪涌了出来,我心下诧异,不是厌倦了吗,怎么又回来,到底不能出离无常呢。和尚走时,我悄悄地拉住他问,您怎么要价那么高,文姝院的师父些都只收三百。和尚看着我吃惊,愤愤的说,罪过罪过,那是他们的规矩,我只管自己。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去。这句话在我心下却生了怪异,怎生只管自己,你能管得住自己,我却不能呢。 家里的长辈们去得差不多了,诺大的家四分五裂得令人心悸。今次过年,只有本家的小辈些聚了聚。回想时,只剩下走过场的轻漂,已失却了往昔厚重的温暖,亲人们寡薄,根本都淡了。我在恼恨着无常迅速之时,却也只感无奈的悲戚。地藏菩萨真愿为这无常生死而永耽地狱。还是他也如同那个市侩的和尚,只管着自己。 佛法有云:自度度他,自觉觉人。突然之间发觉,地藏原是如此温柔之人,他度脱着我记忆之中一切亲爱的面孔,这于我实是大温柔力,而这力,是我身边一切单一的个人都不可企及的。这是否就是他的慈悲。想着居然对“地藏”生了爱慕,找着经书出来细读。 我不求地狱,只求地藏心。 年前十二月初的一天,于文姝院望见偈语一则,当时将我感动涕淋。后来于院中马姓老和尚的住处遇见四字箴言:了了心身。此时我心下感激菩萨的指引,却业已暗生遁意。马姓老和尚住的禅房是木头与砖石筑建的,这让我想起了爷爷的老房子。木与石是最具灵性的筑材。房子里的人世经年之后,木石承载了过往人事,变成了封存故事传说的宝瓶。有时细心了会发现,家里石面上的凹凸,不知是多少演迁的泪珠凝结而成。记得小时在爷爷的书房里午睡,四周围满了木,肌理上无数断开的裂痕,像是老人满布皱纹的脸,潮湿却又温情,从内体散发出沉谧的香气,微熏了我六岁之前的所有记忆。房子可以几乎永远的倚赖,好过身边浮动的人事。心里不禁嘿然,了了有何不了呢。人一辈子的无常劫难只在一句当中。你是生生还是无生。 地藏发愿要度脱众生,以他力与自力助众生证脱生死,因此甘愿永陷无间。 《楞严》有云: 无生法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