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斯的悲哀不在于周而复始地推石上山辛劳一生,他的悲哀在于明知巨石会在推至山顶时滚落,却还是挣扎前进。
一、理想与现实——月夜
秋夜漫步于风中,心不觉沉静。踱在桂花香里,任凭四散的幽香沾染衣袖,不忍抬手,希冀这香存留。月光就在这静谧中随香散开,融融泄泄,如银似水。思绪浸泡在月与香里,飘渺而四散了……
“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三人”的是太白,酒意氤氲而步履蹒跚—那个自称“楚狂人”而“风歌笑孔丘”的他,那个“蓬莱文章建安骨”的他。“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的他是豁达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他是自信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的他是乐观的,“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他是刚直的,似乎只有此刻,那个杖剑而行、谈笑风生的人被月光浸染得癫狂了。举杯邀明月吗?对饮成三人吗?古往今来只怕惟有太白有此一邀,有此一饮了。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的是东坡,两颊泛红而舞姿徘徊—那个大唱“大江东去”的他,那个“西北望射天狼”的他。少了“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豪放,少了“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的柔情,少了“点点是离人泪的”细腻,少了“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洒脱,他被月光熏陶得憨痴了。欲乘风归去吗?起舞弄清影吗?泱泱九州只怕也只有东坡有此一欲,有此一舞了。
是吗?就这样在夜凉如水的时候接近心里那个终极的存在了吗?那是理想吗?那个只有在月光里对着酒吐露的秘密?那是本性吗?那个只有在幽香中对着影子才能展露的姿态?是吗? 抬头,月仍是挂着。那是太白的月,东坡的月吗?千年未变吗?如此,太白安在?如此,东坡安在?
记得一个朋友曾经这样说:“游走在理想与现实之间是累人的,但没有靠近任何一端累。因为一旦接近任何一端,心就会被逼迫,被挤压。”想来当是如此吧。所以太白才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所以东坡才道“也无风雨也无晴”。人生在世便只能如此游走吧,便只能承受理想与现实、本性与世俗的冲击吧。只是月如此清丽,香如此柔和,而夜如此安详,心又如何容得下哪怕一丝做作,一丝虚伪?
奔入月宫的嫦蛾当是幸福的吧,生活在没有月光的地方,纵使满了桂香也不会如此进退两难吧? 风过已有凉意,快走几步,远处灯火阑珊。
二、生命与死亡——再忆“哥伦比亚”号失事
天黑了,孩子,该回家了!
我坐在灯火通明的客厅里,摆钟的摇摆声不断敲击着空气。哐!空气碎成了片,毫无反抗地撞向地面。嘭!殷红遍地。
你去哪儿了呢?天黑了,回来吧!还是你回来的途中没有光亮,你迷失在无边的黑暗中?你忘了吗?抬起头来看星星,那北极星会指给你回家的路。
难道你去了一个看不见星星的地方?那是哪儿呢?是吗?你去了吗?
我又看见流星了,它是那么耀眼,似乎比以往我陪你看的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眩目。记得我对你说的故事吗?
其实每个人都有一颗属于自己的星星,高高挂在空中,人们仰望星空时,面对满天繁星总也找不到它,只有当一个人死去时,那颗星才会陨落,在空中用尽光辉划出一道轨迹指给灵魂回家的路。不管是谁,跟着星星就会回到家。
又有谁回到自己的家了吧。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起风了,院中的树哗哗地响着,你说,树是可悲的,因为它们即使看见了北极星也无法回到家,因为它们没有家。它们只能永远待在一个被称为“家”的陌生地方,成长,然后死亡。它们的灵魂总是用充满羡慕的眼光凝视着一道道绚目的光芒,深深叹息,任自己飘荡在异乡。 可是今夜,它们至少能看见这陌生的土地上亮起的灯光。
你冷吗?在这样一个夜晚?黑得没有光亮的空间,似乎永恒不动的时间,在那没有温度的空间里,你冷吗?
你带钥匙了吗?哦,没关系。我会坐在这儿,坐在门前,让你一回来就看见我。如果我忍不住睡去了,你的脚步声也会叫醒我:“瞧,我回来了!”
记得吗?出门时你答应过我,你会带着漂亮的礼物按时回到家。可是时间过去了,你却还没有回来。是挑选礼物耽误了吗?回来吧,就把你沉稳的脚步声当作礼物带回来。
我原本以为,人比树总要坚强写,因为我们可以自由移动,去任何一个我们想去的地放,可是现在我才明白,我们与树一样可悲,甚至更可悲些。因为我只能坐在灯下,望眼欲穿地等你。树可以抱怨人们把它们任意地移去新的地方,而我却连抱怨的权利也没有。因为你的义无返顾,我的抱怨早就被无可奈何所取代。
你说,我们也许并不是孤单的,也许树林后面也会有人像我们一样等着生命的会合。你说,我们的家园也许不是唯一的,树林的那边也许有我们的新家园。于是你走了,带着微笑走向那片树林。留给我的,只是一句承诺与一个充满信心的笑脸。
如果我知道你的这个诺言无法兑现,我宁愿失去以前你的所有承诺,只要你的这个诺言会伴着开门时的风修补了屋中的空气。
你今夜是不会回来了吧?那么明天呢?阳光四撒的时候,你会帮我捡起来吗?
三、时间与爱情——风起的时候
风从你的皱纹网里漏出来,你笑了,在这血红斜阳下的枫树林里。
血红的斜阳,深红的枫树,粉红的你的雪白的头发,浅绛的嘴唇。
眸光流转,裙摆轻摇,顾盼生辉的你,在风里,在时间冲刷得圆滑的鹅卵石上,在我依旧急遽的心跳里。
停在枫叶上的夕阳发亮了,辉映着你的眼眸,灵动。
“真美!”你看着枫林。 “真美!”我看着你。
好似又回水乡,窈窕的你。
紫伞,白裙,走在江南如烟的细雨里。轻轻溅起一朵水花,打在清新的空气中,落在我的心湖上,漾起一池涟漪。
觳纹同心,一圈圈,从初春到深秋,从浅绿到深红,到左手无名指上的银光。 颤抖,你的采摘红枫的手,银光碎了一地,弯腰拾起的,红枫点着银光。 喜欢夹枫叶在书中,一叶,一页。
生的呼吸停止在这生命的绚丽点上,面对时间,只留一抹永恒的红。红枫竟坦然地安睡于生命的高潮。抑或,为着永恒的夺目舍弃了枯萎的岁月。
取水清拭,一丝丝的香甜。
冬日生火的屋子,扶手椅,依旧为你读书。炉火噼噗,混杂在被时间拖长的声音里。偶一翻动书页,飘下一抹红,落在你纯白的围裙上,你笑了,就着炉上翻滚的牛奶的香甜。
生之如夏花,如你过时生起的红莲,如你发丝勾出的幽兰。
相守一生,死当如秋叶,四目相接,心当如琉璃。又如何安睡于相识相知?又如何舍弃于相扶相持?走在红枫未曾走完的路上。
大水为河,路的尽头。
桨动,舟启,拨开铺在水面上的你的微笑。便等待,在彼岸,在寂静无声的安详。了然,心满意足;坦然,漠视时间。因为相约,注定在那烟雨迷蒙的夏天。
光与影的羽翼同时覆盖住的你,如同精灵,迷失在亘古的循环里。在黑与白的拉锯战中,你回头,是的,我在,眼中有你的倒影。
“星星!”看星的陶醉的你。 “星星!”看你的陶醉的我。
星星,黑暗中的发光体,指出红枫未曾标明的弧线,轮回。
相信是在彼岸旷野的星下,到达的时候。寻着银白划出的弧线,等你,在时间之外。因为你会走来,婷婷,在雨中。
四、历史与现实——龙井
午睡过后,阳光正暖。下午一二点是小镇上最安静的时候,轻轻呼吸,仿佛吐纳的全是闲散。窗前的花架上已是一片葱绿,阳光漏进来,在窗台边上点出几个金点子。再没有比坐在这儿喝壶茶更让人高兴的了:竹椅轻轻的振荡,瓷杯温热的手感,茶水甘冽的醇香,再来一卷书,生活变得悠闲而又雅致。
取出茶叶,精心挑选。把茶叶放在杯中,因为今天喝的是龙井。茶叶在水流中优雅地舞着,不时下沉几叶。从注水到茶叶完全展开,这是喝龙井最让人享受的时间。清香溢出,却不浓,似轻拂脸颊。轻嗅,这香便从鼻中沁入心脾,让人顿时赞叹不已。小心端起,看着悬浮的茶叶,轻晃,它们就又舒缓地动起来。
江南的一切似乎总给人一种水乡的柔情,细观,连这茶叶也有了“风情万种”。单是龙井,我敢说,谁也舍不得将它一饮而尽。我总是反复观看,反复轻晃,直到原本淡淡的茶水泛了黄,这才小啜一口。唇碰到这茶时,鼻中已溢满了清香,饮下一口,唇齿留香,淡而远,似乎又没有什么香味。
如此品茶是幸福的。
可是龙井的缺点正如同其他江南一带的绿茶一样,就是不够绵延。几次加水,便淡而无味,清香不存。这时,该怎么办?也有人拿了茶叶再泡一次,但他肯定不是真正地在喝茶,或许是与人对弈,少不得这一壶香茗。因为这一打断,喝茶的心情就没有了,好象一个美梦已被人惊醒,总是心中贪恋,也无可奈何了。
这倒让我想起江南人的性格,温软却不失礼数。远远地见了,纵使不识,也会有礼貌地淡淡一笑。走近一看,更是纤柔温顺,言谈举止间有意无意地抛洒出清香。可是,这香太淡,知书达礼的背后透着冷漠。几句闲谈便挥手作别,隐入一片言语蒙蒙中去了。
我也是江南人,面对喝龙井喝出的尴尬,我选择放弃。清洗茶具,放回茶叶,重新入座。美的东西就算只有一刹也应保留,既然转瞬即逝,又为何要勉强,存有一分悬念也是一种收获。于是,我又会回味刚刚的那一壶茶。
茶入英国已经几百年了,现在在英国很难找出一个完全不喝茶的人。工作之余,尤其是午后,英国人会举国喝“下午茶”。这一项全民性的享受在刚刚兴起时也肯定会有茶水变淡的尴尬。幸好英国人只是带走了茶叶并未裹卷着千年的茶文化,他们就心安理得地跑到印度去种乌龙。乌龙味醇而浓,茶汁金黄,经久绵延。满可以应付英国人几小时的忙里偷闲的“下午茶”,于是,他们也就心安理得地带着唇齿间的微弱刺激投入工作。是的,为了避免尴尬,干脆放弃尴尬的本原,英国人的绅士风度在喝茶上又体现了出来。
要真能如此,那也就完事大吉了。怎奈历经千年,那泛着清香的茶文化还是根深蒂固,处处摇曳着优雅。于是,纵使尴尬,心中也不能舍弃。也许,这渺远的清淡早已溶入了血液,时不时回应着千年的光阴。
竹椅微摇,心中清香四溢……
上山的路,是一次次希望与失望的呼喊铺成的,下山的路,是一个个坚定与痛苦的脚印串成的。奔波于山顶山脚之间的,是西西弗斯,是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