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贸易公司里的小职员,整天面对的便只有那些帐单,报表,那些从小便认识的阿拉伯数字,还有一台外表似乎已经腐朽的电脑,以及在一起工作的几年却仍然彼此没有说过几句话,甚至连他们的名字都无法记住的同事们。如果可以有一种称呼的话,他们就该叫“熟悉的陌生人”吧。他每天便和这些打交道,从早上上班开始一直到傍晚窗外的公交车因为人流的第二次高峰像杀猪似的鸣叫,他同时也获得了回家的许可为止。回家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除了一张床,并没有别的特别的意义,他有时望着大街上蜂拥的人群就猜想,是否家对于他们来说也仅仅有同样的意义,尽管在别人面前,在该死的电视节目上有着多么冠冕堂皇的说辞。人累了,就想睡觉,不是么?或者对于一些精力充沛的男人们,他们对于家,尤其是对于床,似乎还有更多的事情想做,可以做,直到自己完全地丧失了活动的气力,跟一头奄奄一息的猪没什么区别,鼻子里同样呼哧呼哧着,对着房间里的黑暗叫嚣。情色与艺术只有一念之差,在这个复杂的社会中。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头猪,生活在一个所谓叫做社会的猪圈里,每天做着本应该做的事情,不需要思考,有一双脚可以走到食槽,有一张嘴可以与身边的同类们争抢便可以了。头脑对于依靠本能生活的人完全是多余的。 他是一个依靠本能生活的人,他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他又认为自己不完全是,起码在爱情生活上不是,因为他是个单身。这个该死的贸易公司自从他从大学毕业的那一年就开始吞噬他的青春,吞噬他的思想与抱负。他知道自己所学的专业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工作就是在这个公司里当一个会计了。在语法上说,这是一个大家所梦寐以求的位置,一流的公司,一流的职员,一流的理念。他说,他妈的一流的单身汉集中营。他不知道别人的婚姻是什么状况,但从他自个推算开来也差不离了。一群单身汉在一起工作会有什么结果呢?他想,除了把自己所有的精力奉献给上升的利润抛物线以外,没有其他的法子可以发泄了。这也是公司招聘的一种策略。他每天穿着由公司特意制作的没有创意的庸俗的单调的让人看着就发傻气的西服上班,他觉得一旦穿上了这种衣服,他终身的单身恐惧就应该开始实践了。他本身就是一个不太爱表露的人,穿上这件该死的衣服,更加的让别人不敢靠近,尤其是女人。为了不招惹麻烦,或者说为了保住自己的生计饭碗,在Boss发放制服的时候,他还是作出满脸的微笑,双手奉上,接过这套黑色的致命的“单身符咒”。接下来是Boss的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他听着听着,就觉得整段整段的对话就是在不停地说着,赚钱,赚钱,要赚更多的钱。他当时用余光扫了一下将来的同事们,个个是精神焕发,打了兴奋剂一般。也许自己也应该兴奋一下,高兴一下,毕竟自己当初选择这个国际公司也是因为这个该死的公司的薪水是同类中最高的。什么理想啊,兴趣啊,爱好啊,在面对生存问题时,纯粹是垃圾话题。 他的人生道路自从进入这家人人都羡慕不已的公司似乎就已经开始终结了。他坐在自己的个人办公室的旋转椅上,向外看,会发现公司的门外总是挤满了探头向里观望的人。围墙外的始终想方设法进去,而进去的似乎都开始沦陷了,无法出来。他听着那些同事们在面对曾经和他一样充满浪漫主义情怀的孩子们时,把公司的生活吹嘘得天花乱坠,就觉得不可忍受,然而他是公司的人,不能做背叛公司的事情,这有点像他是某一个国家的人,不能做背叛国家的事情一样,哪怕它们同样让人觉得糟糕透顶。然而生活就是如此具有戏剧意味,就在他死去的那天,他分配到了去公司人才招聘会办事,而且还是一个面试官的活。从某方面说,他并没有资格做一个面试官,他很知道自己的水平。他想或许是经验起了作用,毕竟自己在这家公司工作了那么久,让别人以为自己对公司的理念已经烂熟于心。他想,去他妈的理念吧,如果不是钱,自己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一群人为人造破纸进行的疯狂演说。 那天,也许是他一生中唯一能够穿自己喜欢的衣服的时候,然而他错过了。公司在招聘会前一天提出要求,每一个面试官在面试的时候都不能穿制服,要穿得随便一点,这样便不会让面试的人有额外的紧张,影响发挥。他知道这一点,但是自从习惯了制服之后,他的衣柜就没有自己的衣服了,全部是制服,制服,制服,整整5套。这也是他工作时不会心存杂念,始终如一的保证。改变需要适应的过程,他无法想象适应期的长短,一瞬间,一天,一个月,抑或一年?换衣服就像是蝉蜕壳一般,对于他来说是痛苦的。结果,当他依然穿着制服走进招聘会的现场时,几乎所有的目光都一瞬间集中在他的身上了。他从来没有因为穿着备受关注过,那天是个例外。 走进自己的面试间时,一个同事凑上前来,说: “你不要饭碗了?!”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显然,他是在冒风险,而且是很低级的风险,他几乎没动脑筋就把自己的生活推入危险之中。然而他就要死了,在那天的太阳从西边坠落之前,他必须死,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他不知道,上帝正在设一个局,一个让他死去的局。那么这种危险相比较于失去工作,哪种更可怕呢?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他的一生就要终结的时候,他做了些什么呢?这点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人生的旅途是何其短暂,他也知道自己所选择的道路是单调乏味的,然而他还能做什么呢?记得从前,还有从前的从前,每当他无论是率真的还是刻意的暴露出自己真实的想法时,现实总给以有力无情的痛击。在过去的战斗中,他累了,彻底累了。他开始明白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敌人,是无法战胜的敌人,至少自己没有战胜它的力量与勇气。他在妥协中获得了成功,在放弃中找到了未来,成为了一个职员,而不是一个诗人,甚至连“诗人”这个词都遗失在旅途中,游荡在迷雾里。在浓雾中,他看不见花,树,天空,只有迷雾,只有迷雾,像胶水一样的迷雾,粘着自己的视线,向前。诗歌,是一种陌生的生物,对于现在的他来说。他已经不在写诗,不在读诗了,已经将它们遗忘,彻彻底底的。他的生活已经改造成功,诗歌成为一种排泄物,流出了他的身体。
他整了整衣服,完全没有意识到死亡的来临。他看了看表,面试的时间到了,第一个人是个男孩,笔试的成绩并不是那么优秀,按照公司的策略是要在笔试出色的人中选拔更加出色的职员,毕竟是大公司,而且名额也是有限的。他想,这个人之所以会来参加面试,可能是想碰一下运气吧。然而要知道,并不是每个面试官都是伯乐,而在成绩不好的应聘者中,千里马的数量也是极少的,谁都不愿意冒风险。 男孩进来了。他抬了抬眼镜,是个十分俊秀的小伙子,他想这可对公司里女员工的工作会有不利的影响。 男孩显得很拘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穿制服的缘故。他穿着很朴素,随便,白衬衫,休闲裤,没有很多花哨的打扮,没有烫发,没有带手表,腰间似乎也没有挂手机,与他的全身武装形成鲜明对比。 他决定开始提问了。一切都是机械式的,每一个问题,公司都会制定出几种可能的答案,每种答案的分值都已经固定了,接着便是针对应聘者的回答找最相近的答案给分了。他提问的时候,几乎没有抬头,偶尔才用余光观察了男孩的眼神,一般人说谎的时候,眼球会晃动得厉害,他发现这个男孩也不例外。而且男孩回答的时候,很紧张,经常出现说错词,或混淆概念的情况,他边提问边默叹,这个肯定没戏了。 他看看表,离面试结束还有几分钟,觉得再进行下面的步骤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他突发奇想,决定问点别的什么,不再是什么给你这份工作你会怎么安排,什么面对什么状况你会怎么办,什么你对公司的理念的理解是什么等等。 他想了一下,终于抬起了头,问道: “假如不管其他的一切,你的最真实的理想是什么?” “是要说实话么?”男孩突然冒出一句外行话来。他想,简直根本不懂江湖规矩的傻大叉一个,有谁会这么跟面试官说话,不过似乎也没有哪个面试官会如此提问。他很无奈的笑了笑,接着,又点了点头。
“诗人,绝对是诗人……”男孩的眼神似乎不再游移了。他挺直了身子,说话也不再哆嗦。诗人,这个词,便从一个坚信它的人的口中生发到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诗人,这个词曾经是如此遥远,现在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让人觉得,恍惚之中在漫长的旅途后,它乘坐着时光列车又追上了自己一般。当他从这个男孩的嘴唇中获取这个词的时候,他仿佛从他的身影里看到了自己,那个曾经怀有浪漫主义情怀和生活激情的少年,看到自己在山顶上,大喊着,我不知道风往哪一个方向吹。 他愣了一下,那一刻完全沉浸在回忆之中。当他醒来,他并不知道自己内心的某种东西正在受着这个男孩说出来的这个词的感染。在现代社会,诗歌是一种不可容忍的疾病,没有人能抵制住它所带给人的绝望的情绪。他的沉寂已久的心开始不可挽回地搏动起来,诗歌就像病毒一般从耳朵入侵到全身,在不知不觉中唤醒了他可怕的记忆。 他扶了扶眼镜,知道男孩说了实话,他接着问道:“你用什么来说明你有诗人的才能呢?”其实他自己也很想知道答案,因为对于诗人来说,自己是最不可把握的。当初他放弃这个梦想就是因为这个,诗人的旅途太苦太苦了,而常常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承担,他怕承受不起而玷污了自己的梦。现在,他已经能清楚想起自己小时候对着天空中的雪花大喊“天飘飞!”时所遭到邻居们的嘲笑,能清楚记得父母在期末考试成绩单前撕毁自己的创作时所表现出来的愤怒,能清楚看到自己写的东西被别人像小丑一样讽刺。那时候,他没有放弃,他坚信自己有诗人的才能,那种无来由的精神动力支撑着他直到大学。然后,他便放弃了,他在家人,同学,老师的劝说中,在自己专业的磨练中放弃了,以为那只不过是把青春的冲动当做了自己的才华,是一种虚妄的幻想。 十年磨一剑,工作使他忘却了曾经,而此时此刻,这个隔世的男孩又带他开始向回追溯。 “你可以出题目的啊,我可以现在就作诗给你听!” 他压根没想到男孩还认为自己正在被测试中,现在连他自己都有点慌了。他不能欺骗一个真诚的人,坚决不能。当诗歌在十几年后重回他的记忆中后,他便觉得在认为自己的人生还有奔头,人还可以更美好的活下去的时候,不能够毁灭另外一份真挚。他摘下眼镜,双手蒙住自己的眼睛,装作正在思考的样子,其实是在等时间。 这几分钟何其漫长,他蒙住双眼,看不见一点光亮,却完全可以体会到黑暗中自己的复苏,像一只臭皮囊,开始被鼓足了气,有力起来。他觉得自己应该试试,尽管早就决定他不可能被录取。他想,如果他能够从从前的经历中将这种精神生存下来,为什么不可能在公司的生活里避免被同化呢?如果有这样的一个下级,自己和他不是有更多的共同语言么? 他的意志松懈了,说道:“你对家有什么看法?” 男孩想了想,说道:生活就像一场越狱 而许多人却自愿走进牢笼……”
时间到了,后面的人开始敲门,他不等他说完一挥手让他赶紧从旁门离开,男孩一脸依依不舍的样子,急切的想从面试官的眼神里获取一点有用的信息,无奈他蒙住了双眼,因为他觉得自己对不住这个男孩,一个被利用的男孩。接下来的工作效率是如此之高,让他自己也觉得惊讶,一切都是机械化的应对,除了第一个男孩。 夜色降临,公司门口的路又开始充满了回家的欲望。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感叹着写下那个男孩的话,“生活就像一场越狱,而许多人常自愿走进牢笼。”他觉得这句诗说的就是自己。是自己,是窗外的每一个人。那个男孩的未来自己可能见不到了,因为他在男孩离开的时候就已经下了一个决定,辞职。他在男孩回答他的理想的那一瞬间便觉得自己也应该重新选择自己的旅途,人生是如此短暂,如果连自己的所爱都无法坚持的话,已经没有必要生存下去了。现在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还是个单身,而诗歌是需要爱的滋润的,像伟大的聂鲁达,叶芝。他不知道那个男孩是否有女朋友,他猜想应该是“是”。更要命的是,他不知道他现在还有没有成为一个诗人的激情,和所需的时间。虽然现在他可以感受在自己内心的跳动,仿佛干柴遇到烈火一般,自己从前被压抑的感情似乎要一次性被迸发出来。他需要释放。他走出办公室,故意不坐电梯,下楼梯的时候,还大喊大叫的,这在公司被认为是极其不雅的行为。但他已经决定了明天辞职,一切与明天有关的事情他都不在乎了。
他现在脑子里满是童年的诗行:“风 延长了落叶的生命 落叶却叫骂道 你快放开我,让我早点去死吧 脱离这单色的一生”
“这是一条单向街 通向美丽的瓦尔登湖 那里有梭罗的小木屋 溪流便在那小屋的房檐上流淌”
“月亮是太阳的情人 否则为什么 白日里她总隐没在光明的幕后 而在黑暗中接受阳光的抚摩 人们啊效法这些 所以夜色中出现许多 穿墙的欲望……”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诗歌中,忘记了周围了一切,也同样忘记了死亡的危险。他朝每一个路人微笑,对乞讨的人们慷慨解囊。他想像在自己的歌声中舞蹈,像电影《雨人》中那样表达自己的爱与喜悦。路灯,咖啡馆,白手帕,女人,他对一切都感到新鲜。这就是“诗人”这个词的力量么?这就是一个诗人看世界的视角么?他在内心感激着上帝送给他这个男孩,然而他并不知道上帝的真正企图。上帝计算着,在他离开公司大门向十字路口走165步的时候忘记了看红绿灯,径直走到了马路中间。在他的一生就要终结的时候,他做了些什么呢?他在想那个男孩的那首诗的下一句是什么!或许他自己正试图补上这后一句。“生活就像一场越狱,而许多人却自愿走进牢笼……”他就像一个真正的诗人那样,如此的专注以至于忘记了自己的安危。上帝很高兴自己的布局,因为它又要杀掉一个诗人了,尽管是一个潜在的诗人。它不会让自己十几年的努力化为泡影,让可恶的诗人们毁坏美好的秩序。社会是个活物,它知道什么是有害的,什么是有益的。诗人在各个角落都不得安宁。 他在那里足足站了好几分钟,默想着诗行。这是上帝的打算,然而真正促使他向马路中央奔去的原因是,他在途中看到了那个男孩,那个重新让他找回自己的梦想的人。男孩一脸沮丧的低着头,向前走着,看样子是为自己今天的表现感到极度失望。他猜想他一定有苦衷才会去公司应聘的,每个放弃自己人生理想的人都有自己难言的苦衷,包括自己。他跟随着他,从商场到十字路口。男孩一定伤心透了,连过马路的时候也不抬头。然而他接着发现要过马路的只有男孩一个人,他便意识到,男孩走错灯了。 公交车像一匹野马一般从不远处奔来,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近乎本能的向男孩冲了过去。 一声急刹车。 他觉得自己正在往上飘,身体变的轻盈许多。他低头看到马路上躺着一个人,在流血,周围的人都在看着,议论着。还有被撞倒在路边的惊魂未定的男孩,他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认出那个躺在血泊里的人是自己,他惊讶于自己为什么会看见自己:难道人真的有死后的世界?他不能相信这一点,因为他始终认为生命只有一次,这是铁定的真理。那么该如何解释呢?如果要解释的话,也可能只有一种答案,自己难道是在------做梦?他的身体慢慢地漂浮起来,接着是人,车子,房屋,他听到自己的头顶有人在大笑,仿佛在玩游戏一般玩弄着这个世界。他恨自己没有读过《梦的解析》,无法知道它的意义。 他认识到自己的的确确是在梦中,却不知道醒来的方法。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醒来,他不想在自己成为一个诗人的时候就这么死去了。他在心里默默祈祷上帝让自己不要睡过去,祈祷上帝再给他一次机会,一次让他不再堕落的机会,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 没有回答,他的诗人的泪,如雨般落下。
滴滴滴滴……
一阵急促的铃声撞击着他的耳膜。他潜意识里告诉那是闹钟。他睁开双眼,果然发现自己还在一间房里,在床上,枕头湿了大半。房子里似乎还有三个人在躺着。他被人救起还是说刚才的一切真的仅仅是一场梦?他四处张望,这里不是医院,自己也没有伤口。他从床上爬下来,床下面是一张桌子。他走近桌子,上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字条,他随手翻了翻,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而纸条上都是一句句诗,都是自己的那一句句熟悉的诗,有摘抄的,创作的,混杂在一起。他在书架上还发现很多别的书,课本。 突然有声音从后面传来:“喂,我说哥们儿,你今天没有课不要搞得那么响好不好?”
他听到这句话时不禁哭了起来,明白了一切,他抓过笔,在一张写了前两句的纸条上续写上了三句:
“生活就像一场越狱 而许多人却自愿走进牢笼 永不妥协 我将以诗人的名义 把这牢底坐穿!”
一切都还是刚刚开始,刚刚开始。他的内心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他太高兴了,这是一场梦,而不是现实。然而对于诗人来说,或许现在可能是梦,而刚才则有可能是真实。他不再思考这个问题,无论是梦还是现实,现在他都可以重新选择了。 他默默祝福着自己,在心中书写诗行。上帝永远只在梦中给人开玩笑,而在现实中则是异常冷酷的。他得珍惜这醒着的时候。 诗人还没有准备死去,他只是在旅途中睡着了,如此他已经醒来,不再等待,不再迟疑,也不再惧怕,他将骄傲地对别人宣布,我是一个诗人,一个属于未来的诗人。 这段短暂的注定要充满苦痛的旅程,他将走下去,以诗人的名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