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夕阳,爷爷的吆喝和鞭子,你的沉重的叹息和脚步。 无数个遥望田野的黄昏,我在搜寻你的身影。我留不住你,我恨自己不是善于捕捉永恒的画家,勾勒不了你硬朗的线条,我恨自己不是多情的诗人,歌咏不出你让我感动的那些美好。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默默地,默默地在象你曾经对我走来的那样的黄昏里,怀念你,怀念你,那时残阳如血...... 不知你是从何时来到爷爷身边,跟着爷爷下地干活的。只记得小时侯的我最爱在夕阳的余辉下,看你甩着长长的尾巴,亦步亦趋地向你的宿地走来,我迎上前,你的眸子总是那么亮,会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亮的。你的双眸里有我喜欢的东西:深情,清澈,无辜,无怨无悔...... 爷爷那时候还身强力壮的,你也身强力壮。他常常骑在你的背上归来。有一次你发起了倔脾气,把爷爷从你身上甩下来了,害得爷爷的手打起了石膏。奶奶虽然耳聋口哑说不了话,但她狠狠地瞪着爷爷,又用手指指你,口里不停地念叨,那意思我是看懂了些:你干了一天的活了,爷爷怎还骑着你回家,难怪你会发脾气的。可你竟然象知错的孩子,低头伫立了很久,那晚听说你吃得也出奇的少。那时我就看出了你的好。 那个年代在农村,耕地靠的是你和犁。夏天是你最忙碌的季节。村里人家的地都靠你跋地涉水一一趟过。烈日下的你,溅了浑身的泥水,喘着粗气,挪着沉重的步伐,稍一迟疑便会被爷爷大声地吆喝“走!走!”。爷爷的脾气不是很好,他曾经靠你养活全家大小,总指望你把活干得又快又好,于是他看不到你眼里噙着的泪水。我看到了,我至今抹不掉你眼里的泪水——从我的心里。 爷爷歇息的时候,也是你休息的时候。这个时候的你大口大口地嚼着青草,悠闲地甩着你的大尾巴。我多想让你就这么地一直悠闲着,可是人们说,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鸡报晓,做和尚化缘,做女人织布,哪只牛不耕田?你是牛,是头耕牛,你生来就是为了耕地的,这是你的使命,你的职责。你这一干就是十几年。 时光飞着,爷爷渐渐老去,你也老了。常常见你挪不动步,在水田里久久地站着,任凭爷爷如何的吆喝,鞭打。我为你担忧,你如何度过你以后的岁月。你是头牛,是头耕牛,你生来就是为了耕地的。你这年迈衰弱的体力,如何去要你的明天?可你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望着我,告诉我:任劳任怨,无怨无悔。 好在,慢慢的,人们不再把地收拾得那么细致,用铁耙拉一拉,不等耕地就直接插秧了,少部分讲究的则叫来了拖拉机。你的活少了,夏天里的大部分时间,你可以趟在河里用你的大尾巴赶苍蝇玩了。冬天里,我看见的是你卧在你的圈里慢条斯理地嚼着干枯的稻草。冬天草少,为了你能过冬,村长曾叫了拖拉机装来了满满一大车的稻草。 但是当你逐渐退出你挥汗如雨的舞台,我终于还是知道你生来只是给人耕地的,只是耕地,人们连你安详度过晚年的时间也不肯给。那一晚,我听村长跟爷爷说要把你宰割了分给村里的人们当免费的晚餐,留着你已成了村里的累赘。这么些年,一会儿你跟在爷爷的后头,一会儿爷爷跟在你的后头,你们到底还是有了感情的,爷爷沉默着抽着他的水烟,没有说一句话。你就这样在爷爷的沉默里被保全了下来。 你完全地没有活干了,村里给爷爷的补贴也没有了。而爷爷依然一大早牵着你去找吃的,落日下把你牵回圈。可是当我偶尔回到父母身边去看你,你的眼神分明是黯淡了,你在为你的不劳而获自惭形秽,为你的苟延残喘惶惶不安。我抚摩过你的头,你的耳,你的眼,你一大滴温润的眼泪湿了我的手。 我让父亲用相机给你和我拍了张照片,我想不管走到哪里都能永远地时刻地看到你的眼睛,你永远明亮的眼睛。可是照片没有拍好,只留下张发红的底片。我想哪日有空再与你一起重拍,可是你没有再给我这个机会。 再回来,听说你已病了多日,恹恹地躺在地上不吃不喝,爷爷请过了兽医,兽医到底是不会看还是懒得看,只推说是你老了,没什么病。那晚,我还来不及捧上饭碗,就见村里人疯了一样地纷纷往你圈的方向跑。你怎么了?! 你死了!眼睛都没闭上。爷爷刚给你合上眼,不知是谁就喊来了村里的人,爷爷抵挡不了。他们疯狂地剜你的双目,锯你的双角。疯狂地抢夺。想让这传说中能驱邪避鬼的你的眼睛你的角保佑他们躁动不安的魂灵。你曾经对他们是有用的,也曾经成了没用的,你现在死了,又成了有用的了。我跑到的时候你已经面目全非。我再也看不到你的眼睛。我大声地朝他们咆哮,“你们就知道要!就知道要......”我眼泪成河,可他们听不到,你也听不到。 最后你身上的每一块也被分割掉。你完全的彻底的给予了我们,生时和死后。 我不知该怎样叙述你的一生,你的一生对我来说不是很完整,我没有看到你在哪里长大,我看到的只是你奉献着的那段岁月,可我把它看作是你的一生了,你只是轻描淡写这样走过,却需要我在这苦苦思索才能把你描绘,苦苦思索!你清澈的目光曾给过我心灵的安宁,你沉重的步履教我懂得沉默的分量,你奉献了,没有问我们索取,怎样的来怎样的去了,不带走一片云彩。为何,为何我要感谢的不可以是你!你这沉默着说话的生灵! 黄昏,夕阳,爷爷的吆喝和鞭子,你的沉重的叹息和脚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