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诺大一幢房子只剩下我和一条小小狗。我把它放在身边，互相做伴。人会一个人孤单，狗也会一只狗孤单。
啦啦（小小狗被取名为啦啦，快乐的意思）出生的时候是冬天，正是养狗人家经常丢狗的季节。爱吃狗肉的人多了，盗狗的人也自然增多。不久，它的妈妈也落入失踪之列。所以啦啦提前来到我家，显得特别幼小，整个身子缩成一团，跑起来的时候几乎看不见它的脚，很失真，像是一只毛茸茸的会慢慢滚动的玩具迷你狗。
它的胃口着实小得可怜，我没有见过饭量比猫还要小的狗。所以我觉得它很奇怪，便开始分外注意它。
冬天一个人呆在家里，又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真是冷得不行。到家的第二天，我就生起了一盆火，把啦啦强行放在身边，它不听话，想要离开，我把门关上，它就在门口“呜呜呜 ”叫唤。我不信它不喜欢温暖，肯定是它还没尝到甜头的缘故。
果然，它意识到叫唤完全得不到认同后，便乖乖趴在了火盆边，盯着里面通红的炭火呆呆地看。它一定在想：真舒服啊，这红通通的东西怎么就有如此大的力量呢？它的前爪好几次向炭火靠近，无限接近的时候又犹豫着缩回来，但依旧一丝不苟地凑着火盆。
吃饭的时候，它不像别的狗一样狼吞虎咽，叫它吃饭，它仍在火盆边发愣。突然，它猛烈地叫了起来，同时撤离了火盆。原来它终于勇敢地触碰了心目中最神圣、最奇妙的红色炭火，体味了它的力量。我以为它会对火盆产生恐惧，离它远远的。可是没过多久，它饭没碰，却又回到火盆边趴着了。渐渐地，似乎是睡着了，我哼一声，它就睁开眼睛。它似乎不再敢用爪子去探火了，却仍然崇拜地看着炭火，眼里依旧满是疑惑和惊讶。
我突发奇想，认为啦啦虽然是土狗所生，也许不是等闲之辈，就像凡人生出伟人或天才一样正常，没准它就是一只稀有的高贵狗，哪里肯消受一般的食物呢！我马上去买香肠给它吃，它慢吞吞地吃了几口，马上又没了兴趣，还打起了喷嚏。
它这一打喷嚏，我就想明白了，它先前在饭边上凑、在火盆边趴的时候，也不时地打着喷嚏。我没回家前那没火取暖的日子，它住在阳台上漏风厉害的狗窝里，一定是冻感冒了。从小到大，因为各种原因，不知道失去过多少只狗，这一只脆弱的小小狗，我特别不想失去，所以我要好好照顾它、陪伴它。
啦啦会在周围没有一点声响的时候“呜呜呜”叫起来，不知道是因为感冒难受还是因为取暖开心，渐渐久了，我确认那是它开心的声音，应该是为温暖而欢歌吧！
破旧的录音机虽然还可以使用，可是歌声已经很不分明。周杰伦的歌更加听不清楚，浑浑浊浊的，可是我很喜欢，啦啦也很喜欢，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温暖的气息。
在我的沉默中，在啦啦的呜咽和喷嚏中，在周杰伦的歌声中，我忽然觉得明天的太阳一定会升起来。
二
每个人都要回家过年，可是我回家早得有点离谱。朋友们以为我想家想疯了，其实我是想逃想疯了。
对着啦啦发呆的时候，我就会想到他，一个生命中若有若无的人。
我不知道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其实已经有了意中人，所以我一点一滴地把他悄悄放入心底；我不知道他的意中人并不是我，所以我注意他的每一个笑、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我不知道他的意中人就在我身边，所以我像啦啦一样呆呆看着他，随时准备勇敢地触碰通红的炭火。
如果结局是我的一场悲剧，一定会有人说我是自作自受，居然想用几个区区的“不知道”就轻松推卸自己的责任。
可我说的不是实话吗？
如果我知道他有了意中人，我会离他远远的，使劲关住自己的心门；如果我知道他的意中人不是我，我会站在一个他看不见的角落默默祝福他，虽然心里会很难受；如果我知道他的意中人就在我身边，我会闭上自己的眼睛，对空气说：“这样其实很好。”
他不该当大家被挤散后一直在我身后默默保护我不被撞倒，就算摔倒了我也会坚强地爬起来；他不该在骄阳似火的时候递给我一瓶矿泉水，我自己有可乐；他不该在夜深的时候坚持催我休息，我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他不该在别人给我介绍男朋友的时候板着脸说“你们不合适”，合不合适我自己心里有数。
当我们不小心碰到手的时候，他偷偷握住了我的手。他说：“为什么当我还没有选择的时候，你不愿意和我说话，不愿意看我的眼睛，我以为你一点也不在乎我？”我无言以对。我一直希望他和我说话、看我的眼睛，证明他在乎我，可却也成了他的希望；我以为不用一言半语就可以默契到永远，我以为彼此偷偷没有重合的看望会很美妙，可是却成了他放弃的理由。是我太被动，还是他太没有勇气？
我看着啦啦不说话，可是我觉得我在对他说话；啦啦看着炭火没有说话，可是我觉得他在说着悄悄话。
我用一百种方式表达“我很烦”，到头来我只是在说“我很烦”；啦啦叫了一百遍“汪汪汪”，到头来它只是想表达这里有一个陌生人。
三
啦啦已经认识了火盆，它喜欢把前爪搭在盆架上，两只眼睛乌溜溜地盯着里面看，永远是一种探索神秘的表情。就是这样一只出生才一个多月的小小狗，已经找准了火源，并且喜欢上了它所释放的温暖。有的时候，火盆里面没有生火，啦啦还是会兴奋地跑过去，在附近转悠，好像熟识的朋友虽然没有什么事，可见了面还是很高兴地打招呼或聊天。
啦啦还是不喜欢吃饭。也许感冒的时候胃口都不大好吧。
第三天我没有生火，因为太阳真的出来了，虽然时隐时现，但感觉是温暖的，比一个火盆的能量要宽阔地多。
阳光下，啦啦趴在窝边，打起了瞌睡。
它眼睛和鼻子下的液体渐渐少了，一切病菌见了太阳都吓得逃跑了。
妈妈在白忙之中给啦啦的窝套上了一层塑料皮，风再也不能溜进去欺负柔弱的啦啦了。
一天的火盆，一天的太阳，啦啦渐渐欢快了起来，虽然跑起来仍像毛毛虫一扭一扭的。它不再耷拉着脑袋，它试着抬起头，定定地朝我看。当我吃东西的时候，它没有表现那迫不及待的样子，而是安静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你在吃什么呀，我可以尝尝吗？”我恨不得把手里的水果变成肉给它吃，因为它不吃水果。
叔叔家的狗跑到我家来了，虽然是一母所生，可是大小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啦啦是冻僵掉的缘故，看叔叔家的狗，头是头，脚是脚，尾巴是尾巴，不像啦啦像是把全部器官缩在了一块儿。这个还是其次，最严重的是，叔叔家的狗精神亢奋，它会突然扑到啦啦身上，把啦啦打倒在地，啦啦没有奋起反抗的表现，只会穷叫唤。惨不忍睹的场面，只能靠我把叔叔家的狗撵走。
四
我对啦啦说：“他叫杨子渊呢。”
没有遇见他的时候，我对自己说，我可以接受一个曾经有过女朋友的男人，但他的女朋友我必须不认识，如果我认识，我宁愿不要。男人有时候在经意不经意中喜欢把女人当成一件东西，女人也会，我不喜欢一件东西在熟悉不过的眼皮底下转来转去，那太没有归属感和安全感了。不过对许多执着的女人来说，深爱着的男人那么耀眼，根本不是区区一件东西那么简单。
当我知道他选择了我的一个朋友小倩的时候，我就对自己说：“他和我已经彻底没有了希望。”可是我还是爱着他，爱不可能在心灰意冷的一瞬间化为乌有。加上小倩会提到他，周围的人会提到他和小倩，最不能若无其事的是小倩喜欢在和我一起玩的时候把他拉出来，让我当电灯泡。
我不希望因为一个男人而失去任何一份友情，因为我的每一份友情都不是来于逢场作戏，而是来之不易。我对小倩坦白，说：“我喜欢子渊，可他喜欢的是你，所以选择了你。你知道我不是一个会抢朋友心爱之物的人，我对你坦白，是为了心里好受，因为我觉得即使不抢而在心里喜欢也是一种对你的不真诚，如果你不能原谅我，就割舍这份友情，我不喜欢你把我既当朋友又当敌人的样子。”
小倩大度地让我吃惊，她说子渊被我喜欢也是她眼光好的表现，她相信我，一点也不会怀疑我、责怪我。当她还是要我当电灯泡而被我拒绝的时候，她仍固执地坚持，可是自此以后，我心里舒服多了，像小倩说的一样，喜欢一个人是自由的，不用刻意隐瞒什么、掩饰什么。其实我知道小倩的意思，她一直觉得，爱是自由意志的体现，不管我和子渊怎么选择，她都不会勉强，她一直讨厌要死要活地去绑住一个已经不爱自己的人。可是我很介意一个好女人及好朋友的幸福被我在有意无意间破坏。
我喜欢啦啦，就抚摸它、抱它，朝它微笑，唤它的名字；啦啦喜欢我，它就不顾一切地跟着我，舔我的裤脚。简单却干脆。
五
啦啦已经越来越像狗了。这是它健康的象征。它像一只健康的狗一样，喜欢用嘴咬东西；清晨起床的时候，它会兴奋地围着我转悠，还甩动那根招牌式的尾巴，摆出一副张大嘴巴要狠狠咬烂我鞋子和裤子的凶狠样；吃饭的时候，不再挑食，就算是白米饭也吃得香喷喷了。
和生病的时候没有变化的地方是，它仍然喜欢火盆，喜欢阳光。它在火盆边或太阳下的时候，还是会“呜呜呜”地哼起歌来；它还是会勇敢地为触碰炭火而直叫唤；它还是会睁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痴痴地朝我看，而我也会痴痴地回看它，并且唤它的名字。
一天下午我钻进了被窝，到傍晚起床的时候，没有见到啦啦。像我丢失所有心爱之物的时候一样，我面不改色，根本不相信我会失去这么可爱的一只小小狗。
我拿着手电筒找遍了家里以及附近的角角落落，我多么希望它会突然出现在电筒光下，一声不吭跑过来，若无其事地看着我。可是它没有出现。
天渐渐下起了毛毛雨。我靠在门边上，已经渐渐意识到它真的没有了，被人抓走了。但再做梦吧！也许，也许明天早上天亮了，它认识了路，就回家了；也许，也许有好心人把它送了回来；也许……我就这样使劲想着，最后我决定到奶奶家去拜一拜那个观世音菩萨。
刚到奶奶家门口，就听见妈妈叫我的声音，说啦啦被送回来了。
当我内心深处觉得一切都已经永远失去的时候，妈妈说，啦啦还在，我什么都没有失去。啦啦还在，希望还在。
六
小倩有一天告诉我说，她和子渊分手了，因为他们都不是对方希望的爱人，就这么简单。
当我远远见到子渊的时候，我看见了他脸上挂着第一次见面时的无拘无束的灿烂笑容；当他看见我的时候，他只安静地看着我。这一次我看着他的眼睛对他说：“嗨！”
不是有空挡我就会插进去，不是有了阳光我就会走出黑房子，就算我知道那个空挡是为我留，那个阳光是为我开，我还需要具备足够的信心和勇气。
我还是我，子渊还是子渊，好像从来不曾相识过。留在我身边的还是啦啦——可爱的一只小小狗。
其实没有什么不会从身边突然失去，没有什么不会从身边突然到来。只要坐在原地，做着喜欢做的事，一切都不会太遥远。
七
我得离开家了，也意味着离开健康可爱的啦啦，我不想表现出舍不得的样子，把门一关，扬长而去。
子渊说：“痛快点，给我一个承诺。”
我忽然想到莫文蔚的《盛夏的果实》，神经质地说了一句：“也许承诺不过因为没把握。”
然后是他扬长而去。
他真的消失不见了，反正我再也没有听见他的消息，也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我也不会主动去打听或过问他的去向。
过了三个月后，我回到家，不见啦啦，只见到一只全身乌黑的小狗，和啦啦差不多大，只是要活泼得多。
妈妈说，我走后，她又抓来一只小黑狗，啦啦又开始不愿意吃饭了，还经常要欺负小黑狗。有一天，它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就死掉了。
好像昨天还在身边的啦啦，忽然今天就不见了踪影。难道这黑狗的黑色是它成就的么？我责怪妈妈，在有一只小狗的时候，又抓了另一只小狗，它的爱已经很少而且很难沟通，如果有了它狗的分担，它会伤心的。我对妈妈说：“一家不容二狗！”妈妈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看着缠着我的小黑狗，我激不起丁点喜爱之情，我只是冷冷地看着它，碰也不愿碰它。
我伤感地离开家，只是前一次满以为可以重聚，这一次却已经清楚知道彼此是阴阳两隔。我想，啦啦在门里看着我离开时的伤心，一定不亚于我看着子渊离开我时的伤心。
似乎老天要安慰我似的，子渊回来了，他说他对他自己已经有了把握，就看我对他和对自己有没有把握了，他希望可以快点把握到我。
我说：“如果我让你等我，你愿意等我多久？”
他说：“越快越好。”
我说：“如果要很久，你可以吗？”
他说：“……”
其实我不需要任何人等我，我只是在等任何人。我神经质地把子渊从眼前一次又一次赶走，并不想试探他什么，也不想证明什么。我只是得了病，需要时间的治疗。
没有人知道我得了什么病，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爱上了一条小小狗，可是它忽然和我道了永别。它先是躺在垃圾箱里，然后被装走，也许也进行了一场埋葬典礼，可是在它身边的，不是我，不是狗，只是要和它一起腐烂的垃圾。到底是它成就了垃圾，还是垃圾成就了它？
有谁在唱着：“爱人不如爱条狗……”
如果有一条小小狗在你身边一刻不停地陪着你，有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和毛茸茸的身子，喜欢默默地看着你，惬意地哼起歌，永远欢天喜地地等待着主人开门归来，你不会爱上它吗？
至少我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