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始终认为享用野菜是一种幸福。
在我的闽东家乡,漫山遍野生长着野菜。贫瘠的土地上只生长着大片大片的野菜。我们的村庄也在野菜丛中生默默地生长着。
在贫瘠的生活里,我们与野菜相依为命。整个小村里以及小村子的上空都弥漫着苦苦的、涩涩的、土腥的味道。每逢灾害之际,它们就成了人们赖以生存的“救命稻草”。历史上无数次的天灾人祸,如果没有能吃的野草野菜,帮人们度过可怕的灾荒,那一定会饿殍遍野!无论怎样的灾荒,那怕种下的庄稼颗粒无收,野草野菜都会不种自生,它们顽强的生命力,可以适应非常残酷的环境,因而成为维持人们生命的宝贵食物,也许正是因此,才有人知道野草野菜的味道,有许多其实很美味。
记得前些年,嫁到镇上的二姨每次回到村里,都要我家为她剜野菜。二姨来我们家时总说很长时间没有吃到野菜了。她的话很让我们感到贫贱与自卑。我们的土地里,除了野菜,什么也不长。很小的时候,我在沿海的镇上,吃过一次肉孢子、一次蒸鱼,当然还有白面的煎包。小镇开始成为我心目中的天堂。我对天堂的印象并不好,天堂的那些人们极高傲。因为他们的土地上不生长野菜而看不起我们。我在天堂里的人们面前有一种耻辱贫贱的感觉,我觉得我象一株矮小丑陋的野菜。
回到野菜们的中间,我自由,我才象我自己,我能够象一株野菜一样在乡村生活。我那么象一株贫瘠的野菜。野菜喂养了我。野菜里贫瘠的营养维系着我们瘦小的生命。野菜为我们顽强而贫瘠地活着。我们娇小瘦弱的身体在大片大片贫瘠的野菜里躲闪跳跃着。我们的小手也被野菜汁液浸的绿绿的,多象野菜贫瘠的叶子。许多年后,我暗暗地想,我的身体里是否秉承了野菜的坚韧与顽强、卑贱与渺小。比如,今天我只在自己的内心里。我不看不起周围任何人,比如街头的流浪者、乞讨者。我也不高视周围任何人,比如我的顶头上司、我们这里的头头脑脑。
因为感恩,我愈加怀念在村庄里剜野菜的日子,怀念那些贫瘠的野菜,那些苦的、涩的、酸的、清的……和着土腥的气息直抵我的内心。至今我还能亲切地呼喊出那些野菜:黄茎菜、苣苣菜、苋菜、苦菜紫、婆婆丁、沙郭菜、马榨菜……有时,我就在内心里深情地呼唤着它们。
许多年后,在城区东郊的田地里,我又与它们相遇,它们显得有些娇弱了,零零星星的。我小心地把它们剜回去,在清水里小心地洗啊洗啊,洗了又洗,象清洗着自己的平民生活。然后放了咸盐,学着做了苣苣菜咸扒拉,可惜在小城里没有棒子面,只好用面粉代替了,咸扒拉虽然有些过于粘,但依旧是咸咸的、苦苦的、清清的……
对野菜的认识,都来自早年小村的野菜生活,我那么热爱那些野菜。除了那些野菜,我的认识少得可怜,比如,我不认识城里人时下时兴包水饺用的荠菜。经向人请教,我从单位的后院里剜了一些,母亲看了看后说不是,并再次告诉我识别荠菜的方法。但我始终分辨不出荠菜和它相象的一种野菜来。我怀疑,荠菜是不是从来就没有喂养过我。在我的乡下,有一种野菜叫婆婆丁,与他们说的荠菜相似,但我不能确定这就是荠菜。我家乡的人也没有听说过荠菜。当我在田地里问我本家的小姑姑什么是荠菜时,她说,或许就是人的小腿儿高。田垄上正有几棵小腿儿高,叶少,茎长,样子丑极了。与小时侯大肚子、大脑袋、细胳膊、细腿的我几乎没什么两样。
现在,城里的人们吃多了大鱼大肉,反而怀念起野草野菜的味道,于是它们终于被人们摆到了菜市,而且价格不菲。城里人惊呼:“这么好吃的东西是野菜?”,这就是社会进步的标志,当然其中也有惯性逆反的作用。记得小时候我家乡的孩子们,春天喜欢吃一种“万根草”的幼苗,淡淡的有点甜味,当时我是当作点心用的,但是今天再尝它的味道,已经感觉没滋没味,也许只有吃过野草野菜,后来又吃过鱼肉的人,才能告诉你什么样的野菜是真的好吃。许多野草野菜,我直到今天都非常喜欢,那就是被遗弃荒野,过于“下里巴人”的美味佳肴了。当然是否美味,最终还是自己说了算,因为感觉只属于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