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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音四溢

2004-12-06 22:32:58    余闲

编者按:果真乡音四溢.

我家后门就是一片小山。山下一方小池,一口深井。偶尔回家,闲坐二楼窗前,听窗下池塘边的声音:

“侬午饭食什么,炒螺蛳唉?有客人(念‘泥’)吗?”
旁边是螺蛳在石板上磨搓的吱咯声。
“没。今日五更(泛指早上)新田坞塘里摸来噶。”
“新田坞倒还有螺蛳。热天里不是晒得焦燥过啦?”
“……”

最后一个字总是拖得很长,且声音还斜斜往上翘。日子就被这些声音拉得绵长而细腻。我在窗下心中就满满的,漾着一种美意。也许是求学在外久了,每次回家,听到纯正的方言,便觉得亲切,有种水的润泽。而又因为在外久了,听到纯正的方言,就能隔了一点距离,静静欣赏,渐渐体味出其中的妙韵来。张潮说:“有山林隐逸之乐而不知享者,渔樵也,农圃也。”而我居外偶归,恰好能做一个欣赏者了。

这一年时常停电,母亲看着蜡烛跳跳的火苗,感叹说:“这纪(现在)点蜡烛还觉得黑,以前都是点灯盏,旁末(后来)是一盏洋亮,那么点光,还一个个都要纳鞋底,摘烟虫,做烟叶,侬爷爷么还要看书。早上起来个个鼻头洞都漆黑。这纪日子真是快活了……”

日子快活与否,我倒不敢苟同。只是我忽觉这“洋亮”二字真是好词。“洋”者外国之物也,洋火、洋油、洋剪,至今还有人叫,让人忆起那段贫瘠的年光;而“亮”字,以特征用途代替主体,更是妙不可言。况且,洋亮更能勾起我许多回忆来。

幼年家中贫寒,偶尔停电,亦舍不得点蜡烛。母亲便说:“把洋亮点起来。”姐姐乖巧,摸黑去灶台上擦着了火柴,将一只柴油灯点燃,端到八仙桌上。此物即所谓“洋亮”。一般是一只空瓶子,瓶塞戳一小孔,再插上一条小管,多是洋铁皮卷成。瓶中注满柴油,一团棉芯卧于瓶中,芯头微露出小管,吸足了油,一点便着。只是芯头太短,光线昏黄,映出墙上的年画,桌边的脸孔,却一律是暗暗的,抖抖的。有时我嫌黑,偷偷将芯拔出一段,火苗暴长,满室顿时亮堂。母亲并不责备,只默默用剪刀裁去一截,自己在昏暗的光下纳厚厚的鞋底,缝一针就捏着针在头发上轻轻一擦,铜抵指(比戒指宽,缝厚物时以此物抵针尾,一推便进)便在灯下亮亮地闪。

后来父母带我出外养蜂,帐篷远离乡村,一盏洋亮,一豆微光,在夜里就成了我们唯一的光源。灯下父母割下蜂蜡,放进榨糖机榨出蜂蜜,帐篷中就有了一股甜蜜的气味。我则坐在床上玩三节电池,下面两节,上面搁上一节,用手一推,三节电池一起在灯光下缓缓滚动,一如我寂寞而漫长的童年时光。

我把“洋亮”二字的妙处和父母说了,他们也觉有趣。父亲说:

“侬都在外面读书,地道的土话肯定不大会讲了。其实微少(指许多)土话老人家还记得,年纪轻的人都不晓得了。再讲这纪农村的小孩也讲普通话,以后土话谁晓得还会不会有人讲。”

想到这么精美灵动的方言以后无人再讲,委实令人遗憾。不过我对推广普通话是绝对支持的。这对地方经济的发展、村人自信心的提升,都有着重大的作用。

但我回味一下,觉得父亲的话中又有绝佳之词。“微少”意为“许多”,莫不是有“长江白沙无数,余以一尘观之;大海浩瀚万千,余以一勺见之”的哲理?或者又表示谦逊,讲究才不外露,韬光养晦?在这处处讲究张扬、包装的时代中,这种方言不啻于都市之林亭,堪与水墨山水、田园诗文相提并论。

而我作为这种方言中长大的文化人,不也应该将之作为遗产用文字将之保存?

抱着这种心态,与老人聊天时,便觉百事新鲜,而老人口中也屡吐珠玑,令我觉得新奇有趣。我特摘录其中最有趣者,管窥蠡测,以“微少”见“许多”,显示方言的华丽深邃。

“忽闪”——即闪电。试想雨夜之时,日星隐耀,山岳潜形,独自撑伞匆匆行于乡间小路,突然一道明光,自天宇纵横而下,刹那天地惨白分明,岩崖怪异,枝叶乱舞,森然欲搏人。继而又是漆黑如古墓,唯雷声隆隆从头顶碾过,心中不免惶惶然,顿觉天地之大而个人之渺,时间之恒久而生命之脆微。以“忽闪”命名这道明光,不是意境全出?生命不也只是一道忽闪?

“傲势”——常用于形容某家财大气粗,飞扬跋扈之状。如我爸常教育我:“这份人家顶傲势了,家里有两个钞票,眼睛都不望人了。侬以后事业再大,归来对村里人客气些,碰到谁都要叫一声,叫不出名字的,笑也要笑一下的。”而我保持了这个习惯,尽管我并没有什么事业。而村里人都说:“剑飞的儿子不错,笑面真当好。”

“份”——有上句话中我忽然想到这个字。方言里我们从不说村里有“几户人家”,而说“几份人家”。细想来亦有缘故。我们那里每村大抵都是同姓同宗,因此正月初一上坟祭祖时,全村人浩浩荡荡,首先去的都是同一个荒坟,据说这里躺的是某某太公,乃是全村先祖。而每个祖宗死后,都将家产平分几份,传于儿子,子又传孙,故有“一份人家”之说。因此,这个“份”字岂不比“户”更有历史内涵?

“老爷”——我们那里多庙,以前曾拆光,近年又兴起,几乎呈三里一庙,五里一殿之势。里面或供三清,或供土地。多用土塑神像,表情呆滞。而这些塑像无论它是道是释,我们都尊之为“老爷”。老头老太逢庙必拜,哪里管他是什么教派,而拜时口中念叨的,亦不过是“保佑近年收入好些,全家人身体好些,出外运气好些……”这些都世俗得很。但谁能否认他们的虔诚,谁忍心驳斥他们不高的生活愿望?

“老爷”除指称神像之外,还可指代官员。只是读音略微不同,指神像时,“老爷”二字一平声,一入声,是种幽默可以玩弄的语气,骂一个人手脚笨拙,便可说:“这个老爷——”而指代官员时皆为去声,二字念出,掷地有声,有种鸣锣开道的架势。而村人将两种“老爷”混为一谈,也颇值得玩味。一种老爷求之不应,只得去求另一种。近年来我们那里锡箔(即锡制纸钱)业勃然兴起,几乎取代耕种成为支柱产业,很多人家因此有了闲钱,骑上了摩托车,不论青年中年,进村出村,都是一踩油门,疾行如风。

读者或许会觉得我以“母亲、父亲”称呼双亲,未免太过于稳重。但我不得不如此,若用方言,诸位肯定会有误会。就拿父亲的称谓来说,便有两种,曰“伯”,曰“叔”,却没有“父”字。譬如兄弟二人,兄长的孩子称呼他为“伯”,而弟弟的孩子称父亲为“叔”。若是兄弟不止两个,称谓更加麻烦,一般是前几位有幸被尊为“伯”,而后几位只能一生为“叔”了。当然,现在都没有这么讲究了,一律称“伯”。而也有小孩子称父为“爸爸”,那便标志着这份人家见过世面,有“傲势”的资本,不同俗流。因此,他们家的孩子叫“爸爸”,往往十分响亮。

另外,我们称呼母亲的发音近似“妹”,称奶奶音似“妈妈”,称外婆为“婆婆”。以前习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如今细想起来,确实令人莞尔。

行文至此,我忽然想起陆游说的“乡音无改鬓毛衰”,而我若到了两鬓斑白之时,回乡时村里的孩童讲的还是方言吗?若是一口普通话,而我乡音未改,他们“笑问客从何处来”,会不会疑心我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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