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婆还是住在老房子里。
外公走了已经十几年，外婆不肯搬走，无论小辈们怎么劝，外婆执拗。
老房子采光不好，低低的，虽有两层，但整日里都是阴阴的。朝北一侧的外墙上爬满了班驳的青苔，一年年“春风吹又生”的爬山虎挤挤挨挨地遮住了墙上的唯一窗户。
我不经常往外婆家跑。
外婆家小孩子多，我是最不受宠的一个。童年里有关外婆的全部记忆就是一个老巫婆。外婆念过私塾，或许正是如此我总感觉她的严厉，封建正统的家长。我的调皮任性和诸多兄弟姐妹的温和是截然不同的，外婆要驯的就是我这匹烈马，我从小就学会了反抗，不屈服。但外婆曾经私下里跟妈说过我最像她了。我不置可否。
长大了，懂事了，却开始了在外求学的日子。经常是几个月才回家一趟，去外婆家的日子就更少了。
每次我去的时候，只要天气好，外婆就坐在靠南墙的小椅子上，十几年没有移过。阳光透过高高的枇杷树将光斑洒了一地，错错落落，外婆就安详地坐在阳光里，恬静自然的一幅油画。外婆的手没有停过，织着小孩穿的褂子和裤子。妈说外婆做的女红活在这一带是出了名的，我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外婆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我还珍藏着自己穿过的虎头鞋，尽管只剩下一只，但手工的精致，的确令人爱不释手。妈曾打趣，要是我有小孩子的时候外婆还在，她肯定会给我的小孩织褂子和裤子。我都不好意思了。
拎着年货朝外婆家走去。外婆坐在小椅子上，手没在忙，静静地坐着，在忖着什么。我在旁边站了老长一段时间，外婆才看见我，我说我刚来。
外婆像以前一样细细地看了我一遍，没瘦，她放心了。我说我又胖了两斤，要减肥。外婆紧张起来，这么瘦还要减肥，小囡身体不坏才怪。我忙接上去我每天都吃很多东西的，外婆才舒了口气。
“艳艳，外婆给你看样东西。”外婆看来有点神秘兮兮。我没有问什么，只是跟着她走上一段仄仄陡陡的楼梯。外婆走得颤颤巍巍，我轻轻地搀着她。
外婆打开了衣橱的门，在里面摸索了好一阵子，捧出了一个用纸包的包包，手一直抖着：一层一层揭着泛黄的牛皮纸。莫非是祖传的宝贝，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最后一层牛皮纸揭开了，一切都尘埃落定：“绸缎！”我脱口而出。
外婆抖了抖，拉开床边的灯。
旗袍水一样地滑落出来。
精致的蓝紫色滚边织锦旗袍柔软的质地在柔和灯光的映射下泛出幽幽的暗彩，闪烁而流动，溢出无限轻柔，让人想起轻云薄遮，碎如残雪的月光来。旗袍是那种四十年代流行的低领连袖旗袍，古朴典雅，清丽流畅。
我惊呆了，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外婆。
外婆没有说话，帮我穿上了旗袍，更令人惊讶的是旗袍非常合身，真是恰如其分地增之一分太阔，减之一分太狭。外婆扣上了排扣，眼睛分明红了，出神地看着我。
我知道了，旗袍是外婆出嫁那年穿的，一针一线都是外婆的妈妈，我的阿太缝的。针线相当缜密，精致得找不到一个线头。选的料也是相当名贵的织锦，压在箱底流失多年仍然光彩照人。
外婆把它送给了我，她说在我身上找到了六十年前的自己。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