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时候,我还真是佩服自己的无知,在山西土生土长了十八年,竟只单纯的听说家乡戏叫晋剧,人们也唤作梆子。尽管许多与我仿佛年纪的人也面面相觑的问,什么梆子,我也没必要摇头慌脑的装出一副鸿儒的样子说,梆子就是家乡的戏曲嘛,因为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否听过这给人感觉很落伍的戏曲。可父亲说:“你是听过的,毕竟爷爷生前是很爱听的。”
父亲如是说,我的脑海底层便翻涌着被时间撕碎的记忆的碎片。隐约的,儿时影影绰绰的幻象,明灭倏忽的掠过空茫的视野:一个清秀的白衣女子,纤美的脸上仿佛白瓷一般,与雍容的垛得很高的发髻形成鲜明的黑白之分,镶花的丝帕被两根修长的手指轻夹着,伴随着一颦一笑在胸前舞动。我无法再联想出她的声音,只是印象中那女子的声音像从上鄂和鼻腔里挤出一样,音调出奇的高,这大概是戏曲的通性,即使是对白也要用纯粹的假声,以示他们不是在说相声,而是正在演绎一出夸张的感情戏。还有就是一个白胡子如瀑布般的老头儿,背后插了四面五彩的三角旗,操着洪亮却略带沙哑的嗓音叫嚣着,俨然不像髦耋之年,也不知道谁惹的他老人家如此火冒三丈。也就仅仅如此了,对晋剧甚至不比对京剧的了解,对京剧毕竟我还能扯着嗓子痛快淋漓两句“今日同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
可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山西人。
于是愧疚陡然令我的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润,曾经以听不懂方言为由而疏远晋剧的托词顿时飞出了九宵。我必须了解它!即使不是因为三晋文化的自豪,也是因为流淌过胸口的一条条文化的血脉中,少不了一股沁着婀娜与粗砺的热流——那就是晋剧。
二 我陷入了若有所思的迷惘中。
我猜想着晋剧的历史是否比其它剧种的历史更悠远呢?早在散曲雏形之际,山西的土地上便雨后春笋般的出现了舞亭舞楼建筑。山西平顺县东河村有一处北宋徽宗年间的碑文: 圣母遵佑者#于有灵母仙乡,众心跻跻,旅意彬彬,掌明珠于智海,藏美玉于玄山。便乃谨会,往下乡党中,一盖遵依,贿尤以弥丰。命良工再修北殿,创起舞楼。
这能说明的,绝不单单是山西的建筑也曾首屈一指,更重要的是,一种文化播下了它孕育已久的种子。
的确,晋剧诞生在黄土高坡贫瘠的山梁沟壑与昏暗的棚户矮屋之中,但它却在源远流长的三晋文明和独领风骚数百年的晋商经济的强大卫护下繁衍生息。于晋南的潞城县发现的《礼节传薄》中记载,明清时山西农村迎神赛社时上演的曲目剧目达245种之多,除唐宋大曲,金元俗曲之外,还有大量的正队戏,哑队戏,院本,杂剧等。于是,蒲州梆子,北路梆子,中路梆子,上党梆子各流派同条共贯又各具特色,文人墨客也竞相赞美: 乱弹曾博翠华看, 不到歌筵信亦难。 最爱葵娃行小步, 氍毹一片是邯郸。
虽然,现代文明的泛滥充溢着人们的生活,但晋剧旧日鼎盛的辉煌始终在吟唱着山西曾经“海内最富”的骄傲。
我还想了解更多。我现在甚至仍无法准确的表白晋剧的定义,就像儿孙读懂祖辈的沧桑单凭一腔热情是永远无法做到的。我只能体会,体会晋剧的更深层涵义。
沪人爱沪剧,川人爱川剧,晋人是否也深爱着他们的晋剧呢?
三 翻开尘封的老像册,我发现一张爷爷年少是时站在梨园门口的泛黄的照片——梨园,那是旧社会达官显贵才拥有的听戏的地方啊!爷爷穿着臃肿的土布黑棉袄,头上扣着带护耳的棉帽,双手互相插在露出几缕棉絮的袖筒里,蜷缩着。他的面相严肃,衬着身后梨园模糊不清的招牌,却透出一种企盼已久的喜悦。后来从奶奶口中我才知道,爷爷的母亲曾是祁县乔家的奶妈,戏园子是乔家的奢侈品。爷爷在那天借着主人的欢心,被允许听到了他有生以来第一出晋剧——《打金枝》,他是以卑微的身份涉足这象征权力与文化的禁地。我想,从那时起,爷爷便爱上了晋剧,因为任何一个勇于挑战格格不入现状的人,必不可少的,就是诚笃的爱。
季节的轮回早已侵蚀了乔家百年的逍遥,那个戏园子数十年前就坍成了废墟,我也倍感遗憾,无法去瞻仰这一见证爷爷早年就向往晋剧文化的实物了。这又怎样?梦里几回回我站在了那个梨园的木牌坊门前,踮着脚尖,视线游龙般的穿过黑压压的攒动的人头,映入眼帘的,是娇美的粉衣女子和插着四面旗子的白胡子老头儿……
四 五一广场永远是并州城最具时代气息的地方。赶在世纪之交,这里象征八,九十年代的假山石凳被一并搬走,换成了时兴的开阔,还出人意料的在广场地下商场里开设了个晋剧茶座。
这就是梨园吗?还是更历史的舞亭呢?城市繁华与喧嚣的地底深处,竟发掘出蕴藏已久的晋剧艺术,惊讶之余,我又感到莫名的压抑。理性的好奇总是轻易支配我的肉体,它驱使着我去触摸这非常质感的东西。
晋剧茶座里的人稀稀落落,人们似乎被外面的嘈杂夺去了,只有前排坐着几个人煞有滋味的听戏,仿佛躲在僻静的桃源感受一种复古的境界。没有喝彩,远没有我想象中戏园的热闹,人们也许在现代文明的约束下麻木了。
高出地面大约十公分的台上站着一位西装革履的老先生和一位三四十岁的女士,和着板胡铜锣的叫闹,二人有声有色的时而铿锵,时而呢喃。他俩是清唱,虽然很卖力,但缺少了衣饰的衬托和面部的粉墨,我多多少少感到一些乏味。艺术是需要修饰的,裸露未必体现了真实的艺术。这与我的梦中的确迥乎。我追求最真实,可最真实往往给我当头一棒。
“先生,您用什么茶?”服务生微笑着把一本烫金的茶谱塞到我的面前。
我迅速用余光一扫,茶价不匪。我支吾着,悻悻的起身离去.
为什么总要用现代的枷锁去束缚古老的文化传统呢?抱怨之时,一位父亲领着小女儿轻轻走到前排座位,肩上挎着一只水壶。我想,这大概是晋剧茶座的常客吧!
难道我没有继承爷爷钟爱晋剧的血统?还是文化的失落阻遏了我的皈依。对晋剧我始终找不到最真切的感觉。我质问自己,这种爱,究竟怎么了?
五 在深圳定居的姑姑回山西探亲,捎回了爷爷落在她家的几张老唱片,都是晋剧名段。姑姑眼里噙着泪水说:“我一直留着,爸爸不在了,好有个念相。”睹物思人,我就不由的想起那段往事。
九三年,姑姑执意要接爷爷去深圳享福,爷爷起先不肯,后来勉强的同意,但条件是带上他的老唱机。老人的固执往往令人无可奈何,姑姑只好携着爷爷,带着沉甸甸的唱机,回千里之外的深圳了。
去了深圳,姑姑领着爷爷看遍了新鲜的玩意儿,可爷爷嚷着闷;姑姑带着爷爷吃遍了山珍海味,爷爷还嚷着闷。爷爷只是整天守在老唱机旁,巴望着窗口,翻来覆去的听着他命一般的晋剧段子。姑姑心切的问,爸爸您想要什么啊!爷爷摇着头说,孩子,你还不懂啊!
半年后,爷爷又回到了山西,行李箱里还带着沉甸甸的老唱机。
如今,姑姑也年过半百了。这次回山西,她常常吃着家乡香喷喷的剔尖,看着电视里半懂不懂的梆子,感叹道:“人老了,想家也就多了。”
六 前些天,我独闯江南五地。落脚苏州,导游领着去了听苏州评弹的馆子。敲得很,我看到另一拨游客中有一位拎着太原美特好超市的购物袋,便问他是不是山西老乡,他说是。两人便激动的攀谈起来。
他说,苏州评弹不如咱们的梆子好听啊!
那时,我的心里不是滋味。是对家乡的眷恋,是对文化的憧憬,还是对爷爷的怀念,我说不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