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从萧山机场腾空而起，我透过舷窗，久久注目夕阳下的钱塘江，默默地向杭州告别。在这座城市住了二十五年多了，我已经记不清与她有过多少次小别，却没有一次象今天那样郑重在意地道别，因为这还是我第一次远别她，我的第二故乡，无论是从时间上，还是空间上说，都是如此。应学校派遣，我从中国的最东边，前往最西头的新疆，将要在喀什师范学院中文系任教一学期。“无端更渡桑乾水，却望并州是故乡。”当我从空中飞渡和告别钱塘江的时候，并没有“无端”的感喟，但回望杭州是故乡的感受却是相似的。
当面或者通过电话向亲人、朋友、老师、同事、学生一一道别过了，还和学生一起骑车环绕西子湖走了一圈，同事、朋友、学生殷切地饯行、话别，还接到了许多问候的电话，我把湖畔山山水水的美丽风景，连同所有亲切的叮咛和嘱咐摄入了记忆的深处。我将在异乡想念所有我关爱、记挂的人们。二十五个春秋，我没有一次错过三月的雨十月的风，枉自错失了新绿的杨柳和夏日的荷花。而今，不能不暂时辜负了三秋的桂子，孤山的雪，我只能在远方遥想微风送来满城桂花的馨香的情景了。那令人心醉的馨香啊！
我想起了上一次的告别，25 年前第一次告别家乡时正好20岁。此前在乡下代课，秋天的时节，我时常仰望天空，目送南飞的大雁，放声高歌，一抒郁闷。渴望飞翔，向往远方，是经历了物质、精神极其匮乏和十年动乱的我们这一代青年的共同心愿。因此，在我满怀豪情，满心憧憬地奔赴杭城求学的时候，我在心里向自己，也向家乡说，我会常常回来看看，但我注定要漂泊天涯，不会再回来了。久思奋飞的我，是如此轻松、轻易地告别了家乡。记得那是春天一个晴朗的早上，晨雾、朝霞和旭日伴随着学子们起程求学的路。那时的我，象飞出树林的自由的小鸟，了无挂碍，周遭是清新、透明的世界。
蓦然回首，不知不觉中我在杭城竟然已经呆了几十年，那是我生命中最新鲜、芬芳、华美的几十年啊！而今秋日向晚，早生华发的我即当远行，依依惜别之情，又大异于昔时的离开家乡。这一切令我感慨万千，我何以有违初衷地在此地淹留这多年，没有向远方更远处漫游？我何以竟如此依依不舍这短暂的离别？
回想这许多年来，我和我的亲友、同学，我的同事、学生一一走遍了湖上的长堤，湖畔的青山。还记得大学毕业的最后一门考试是外国文学，考完后我来到岳庙前的酒楼痛饮一气，一路狂歌，最后醉倒在苏堤之上。春天到玉泉和湖滨校区上课，有时好几个星期阴雨连绵，我都会冒雨提前绕道白堤骑行一圈，雨雾、水气弥漫笼罩着西湖山水，浸淫其中，人都湿漉漉的。也许人们会因为仿佛人都要发霉而觉得心情烦闷，我却常常想，假如以后离开杭州，我一定会怀想西湖如诗的春雨的，那丝丝缕缕的春雨，有着江南的柔情，润泽了南国的春天。我总是想象在遥远的地方怀想西湖的雨、西湖的月，西湖的早春和晚秋。“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忆江南，忆杭州，其实最好是在远离她的时候。然而，要告别她，远离她，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我想，也许正是杭城的美丽，西湖的韵味留住了我远行的脚步，收敛了我欲远翔的翅膀。
或者，少年思远行，而中年重离别，是人生阶段性的必然吧。在我，记忆犹新的是读研上英语课时学到过的一篇课文，那是美国一家报纸的专栏作家与读者的对话。一位女读者在来信中叙述了她永远的遗憾：她和丈夫彼此深深相爱，但一天早晨他们因为一件琐事而拌嘴，没有珍重地道别就各自出门上班去了，可她的丈夫却再也没有回来，首次心脏病突发夺走了他的生命，留给他心爱的妻子的是无尽的哀伤。这位伤心的妻子谆谆告诫世上人，珍惜珍重每一次离别，因为每一次小别都有可能成为永别，应该把最美好的微笑和祝福，最美好的情感和记忆留给所有自己爱着的人们。我被这篇文字深深地感动了，“人生自古伤离别”，而我尤重于离别，或许与这篇文字也颇有关系，当然，人到中年，更知人间多世事变幻，生离死别，生命形同草木之脆，这样的情怀也就越来越深重了。
是啊，我怎能不珍惜、不牵挂呢？昔时我是孤身一人离开家乡，当时的双亲，是那样年轻；那时的弟弟还是少年，我没有什么要牵挂的。而今家有读书郎，父母都年逾古稀。我在西溪校区开的公选课，上次因为校区、时间、教室方面的原因而停掉了，当时我答应过同学，一定有机会补上。这次又因出长差而取消，我对喜欢和选听我课的同学怀有深深的谢意和歉意，希望下学期能够兑现承诺，但这些同学都即将毕业，恐怕是无缘相聚了……
然而，我依然向往着远行，向往着飞翔。远游而又复归，飞翔而又栖止，唯远游方可以言复归，只有历经飞翔，栖止才有其意义。远游和飞翔是人生的必修课，这门课我还没有修完。在西行的夜航机上，我询问天上的星，凝视地上的灯，感到无比的幸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