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书只能夜读,因为白日的喧嚣和躁动会影响书中意境的传达,让你无法体味那种文字撞击心灵的震撼。而这撞击确系悲怆或舒缓的旋律流过耳畔所得,绝非底气不足者声嘶力竭故作姿态的“呐喊”可比。
叶广芩的书便可以归为此类。白天看起来外表平淡而又千头万绪,但在夜里就会散发出珍珠般的光彩:平淡中隐藏的热烈,冷静中涌动的激情。读起来毫不费力,但心灵的感受却并不轻松。 叶广芩的“家族小说”总带着一种缓缓袭上心头的哀婉基调——残缺。无论是《瘦尽灯花又一宵》中的丫丫,亦或《梦也何曾到谢桥》中的小丫头。她的此类作品总是从古灵精怪的小丫头的视角出发去把握整个家族和皇朝的衰败:繁华载不动太多隐藏的荒凉和颓废;如花笑靥无法粉饰日渐淡薄的事故人情。
一.瘦尽灯花又一宵
深巷高墙无论如何也锁不住早已放飞的心,空留肉体在这潮湿晦暗的空气里,还会有什么意义。宝力格的出走,从肉体到灵魂,在二元上都背叛了这个显赫的家族,彻彻底底。蒙古族是属于大草原的:明朗的蓝天纯净得不带一丝杂质,日头永远都是朗朗照着。草原上的草不能仅用一个绿字来形容,穷尽了一切言语似乎也难以把握它们。蒙古汉子跨上汗血宝马,像他的祖先——成吉思汗一样,奔驰在流淌着鲜血的雄性草地上。
“暮云空碛时驱马,秋日平原好射雕。”赫尔扎布的兴致也在此,蒙古汉子强健的青脉中沸腾的永是野性的鲜血。因了宠幸,亲王与大草原隔绝了,一条小小的镜儿胡同将其深藏。点着美而罕见的白蜡的深宅一点一点消耗着、吞噬着雄性的青春:赫尔扎布亲王抑郁而终。
男人都过早得离去,不再回头。
历史已走向了一个皇朝的末期。
镜儿胡同3号留下的是两个女人,地位很高,人很老。
丫丫总在繁花似锦的春节被送进深宅。镜儿胡同长长的,王爷府深深的:丫丫不懂庭院深深深几许。
丫丫陪舅太太枯坐。坐大概也分好几个层次,高僧的坐禅已是相当高的境界,但让一个刚到满地打滚年龄的小丫头枯坐,又是怎样的 一种残忍。深宅扼杀了任何生趣,连猴子三儿和黄鸟都不能幸免,提前老去。老女人在死寂中一日一日等待“生”不要她们的一天:事实上“生”早把她们给忘了。
当一个家庭只剩下女人瘦弱的肩膀去挑起无尽的责任时,是何等的悲哀?
同样,一个皇朝的背影越来越纤细为女人时,皇朝离没落不远。
二.梦也何曾到谢桥
一样的血统,一样的家庭,老六可以享受玉软香温,锦衣玉食。
因了他出众的相貌,因了众人的推崇惯纵,老六各色而怪戾,落落寡欢地不合群。金家大院于他成了不上锁的笼子,笼子四壁都是密封的。
父亲的远游给老六带来的是无止无尽的失落,失了依赖的老六有种终身无托的恐惧和孤独,他的心中只系一人:父亲,是的,别无他人。
应生在贫贱之家的老六在八岁时带着老道未完的预言和父亲无法排遣的悲痛结束了自己毫无乐趣和色彩的童年,之于他是一种大解脱。
小丫头眼中的父亲在本质上只是家中常驻的贵客,他所熟悉的就是吃喝,会友,起着门面的作用。小丫头想不出父亲还应该会些什么,做些什么。其实门面很重要,无论家中遭了何种变故,看到衣着光鲜笑容可掬的父亲,众人投来仰慕艳羡的目光,于小丫头也是种自豪:金家还是大户,阔绰。
小丫头一直不明白明明是雀儿胡同却要含糊地念成桥儿胡同。
谢娘,六儿。
谢娘泡了“高末儿”,做了炸酱面,好吃。同老六一样长两个犄角的六儿总是在不停地打袼褙,时不时恶狠狠地瞪小丫头一眼。
父亲有两个家。谢娘家有两个犄角的六儿,跟老六的一模一样。
父亲只有在谢娘家才像个男人,事无巨细地打理家里的一切。金家大院里威严肃整的阿玛会光着膀子挥汗如雨地修这整那,小丫头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看到的。老道的“贫贱之家”也合适用在父亲身上,不知道他会不会满心欢喜。
父亲到死都无法解开老六和六儿头上两个犄角所蕴含的丰富玄机。
大清朝也不会因为那两个犄角而重新焕发光彩,它苟延残喘了太长的时间,每个人都累了,倦了。
夭折的老六,他应该生在贫贱之家,他不是金家的孩子该多好,至少可以和小丫头在一起。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搁下笔已是深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