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我更愿意把我的校长看作文人,因为他诙谐、智慧、有个人魅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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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之后的状态怎样?
潘云鹤笑答,游刃不有余。
于是我相信了他的一位学生的话,“我更愿意把我的校长看作文人,因为他诙谐、智慧、有个人魅力。”
而我的直观是,潘云鹤的形象符合千百年来中国人对学者的一般期望:国字脸庞,身材高大,严谨又不失亲和力。他的“可爱”,或者“魅力”更多体现在细微处,诸如,他会说,“校长要参与科研、教研,这样做是为了避免官僚。”诸如,他会承认,“校长不仅是职务,更是偶像。”
的确有年轻人把他视为偶像。但更令浙大人敬重的还是他生活的简朴——住房不够宽敞,家具显得陈旧,这与他与时俱进的观念很有些差距。实际上,我的惊讶更多来自他“吓人一跳”的书法水平——他为浙江近代物理中心十八年华诞题写的“精解宇宙,博通宏微”的图片版就立在我的桌前,颇具大家风范。
书法,是潘云鹤的爱好之一,而且是能够保持到今天的最爱。
作为校长,潘云鹤不妨骄傲:由原浙江大学、杭州大学、浙江医科大学、浙江农业大学合并而成的新浙江大学,在当时被称作全国学科门类最齐全、办学规模最大的一所综合性大学。只是,他的“大学之道”过于平实宽泛:以人为本,整合培养,求是创新,追求卓越。“整合”不仅是人才培养的要求,更是浙江大学所必须长久直面的现实。
记者:从高校的发展趋势看,有所为,有所不为似乎非常重要,尽管在一个阶段里高校之间的合并很普遍,但也在暴露一些弊端。浙江大学也合并了杭州大学、浙江农业大学、浙江医科大学发展成今天的新浙江大学,现在的情况好吗?
潘云鹤:你知道,合校是最快的一种集中资源的方式。它最大的问题是,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它的困难在于:在手续上、在文化上会引起很大的不协调。在手续上,很多人所期盼的位置、所期盼的工作都是不同的;在文化上,不同的大学有不同的发展状况、不同的文化背景。所以说,高校合并能够做成功一定是一件好事,但就是很难做成。好在中国的大学都是国家的,合校比较普遍,如果中国的大学是私立的,这件事根本就做不到。现在好多大学想合并,即使两边都有合的想法,没有上面下命令,也是合不成的。
大学合并后,往往是三种情况:一是发挥了高水平文化的带动作用,这可以表现在各项办学指标的上升;二是反之;第三种则是不同文化在“打架”,这会大大增加高校合并的成本。现在,国内“并校”后“打架”的为数并不少。
浙江大学合并后的情况,确实比原来预想的要好的多,当然还有一些麻烦的地方,但是对浙江大学的长远来讲,一定是好事情,只是可能我们这几代是很受罪的。
记者:浙江大学在合并之前,工科特色十分鲜明。合并之后,是要坚持原来的特色还是确立新的特色?就像您说的一样,由于文化背景和发展水平不同,学生素质、师资素质上可能还不够协调,还存在差距,如何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潘云鹤:这个问题很好,也有很多人问过相同的问题。这两年,我们在努力,可以说这部分工作很成功。为什么说浙大合并成功了呢?关键在于我们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合并之前浙江大学的工科很好,现在仍然很好,在这方面保持了特色和水平。我们把工科、文科、医科打造得更好,不是因为加在一起总量大了就好了,而是真正的质的提高。目前,我们医科的科研经费是合并以前的3倍,文科的规模也是之前的3倍,在核心期刊发表的论文同样是合并以前的3倍,科研的规模和效益都很好,这还不包括重点学科。
我们的文科科研经费是以前的4倍,以单独学科来进行评价,这就不是合并加起来的效果了。当然,合并的效果也很明显,我们的科研经费在3年里翻了两番,从3亿元变成10亿元,这就是1加1等于3甚至等于4。按道理讲,合校最初的3年应该是一个困难时期,因为这个阶段会影响布局。浙江大学实践证明,不但没有使天下大乱,反而使布局合理发展的脚步大大加快了,而且这个快不仅仅是规模的快。
记者:您刚才说1加1等于3,甚至等于4?
潘云鹤:实际上是大于3,大于4,浙江大学合并后的情况确实比原来要好。合并对创建和发展研究型大学极具积极意义,因为现代学科的发展,并不是单学科的发展,而是系统互动的过程。合并后,新浙江大学的生态环境和系统优势得到优化,有助于几年内使若干学科冲到世界最前沿的位置,并且通过不断强化多学科、强学科的优势,带动整个学科水平的提高。
记者:新浙大的发展方向是什么?
潘云鹤:合并之后浙江大学有了崭新的面貌,过去讲浙江大学是一所理工科的大学,现在讲浙江大学是一所综合性大学,这一点就是很大的变化。
在我的报告中你可以看到,我们合校后的第一个发现,是综合性大学有独特的优势,这个独特优势是一般的高水平大学无法比拟的。我可以举一个简单的事实:有一所高水平大学的老校长,也是一位老院士,是搞测量的,他说,“我们学校在测量方面是全国第一的,但是在学科建设和学生综合素质方面只能算二流的。在数学、英语和学校的管理上,我们并不是一流教师,一流教师都跑到综合性大学去了,因为人家的数学系是独立发展的,而我们的数学系只是基础教育部里面的,是根据测量系的要求来安排数学课程。而没有一流的教学水平教出来的学生只能是测量师,而成不了测量科学家。结果,一个学校只能有一个系是一流的,其他的数学、物理、化学、生物都是二流的。”
记者:您说的是综合性大学和一般大学所涉及到的标准是不同的,发布的信息量也不同。从另外一个角度讲,工科学校在工科一定具备极强势,在其他方面就可能存在极弱势,浙江大学从一所知名工科大学转向综合性大学的过程中,有没有保住自己的强势?
潘云鹤:这个强势,说到底,单科学校的校长只需要管一项他最关注的,如果说优势就是这个了,没有其他的优势了。不是单科学校,他就得管住这几项优势,所谓的优势也就是这几项,在知识结构上其实不存在优势。
记者:在华东,浙江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都是国家重点名校又都是综合性大学,这种格局是不是太密集了?浙江大学如何面对这个区域里的竞争?
潘云鹤:南京大学实际上不是综合性大学而是文理大学。中国过去把大学分为两类,一类是文理大学,一类是理工大学,这和德国的分法是一样的。复旦大学有文理也有理工,现在又把医学院合并了,它是综合性大学。但是现在综合性大学没有一个绝对的标准,到底是最重点综合性大学,还是次重点综合性大学,还是比较综合性大学不好评判,从这个阶段来说,很多大学都能称得上有一点综合性大学,但它的实质还是不同。
在这个区域里面,复旦大学的发展更快一些。它如果能解决好医学和原有的生命科学之间的融合,物理和化学之间的融合,它发展起来会更飞速。
记者:作为一所大学的最高领导者,我们很有兴趣知道,您的工作方式是怎样的?
潘云鹤:大学校长的工作主要是概念型思维,应该把他的活动型思维都分给各个副校长和系主任。其次,大学校长是一个大学的代表,比如,学生要开代表大会,某位著名学者、诺贝尔奖金获得者来访,国外某所著名大学校长来签约,作为一名校长都要去出席接待,这也是一种必要的形式。再次,你要了解你的学校,要了解你的学生你的老师。第四,你还是要亲身去体验教学的过程。所以,我们中国的校长要保持科研、甚至有可能去保持教研,保持这个活动才不会变成官僚,因为一直在接触学术,等于就是个研究生嘛。而自己在拿课题的时候也要服从学校的政策,也可以从侧面了解到教学结构的问题。
如果你还是一名著名学者,还要应付社会上的很多压力,大学校长的工作还是“丰富多彩”的。(笑)
记者:那您在这样丰富多彩的工作中,是否能游刃有余呢?
潘云鹤:(笑)游刃不有余,这个是纪律分明的,毕竟一个人力量有限。像国外大学的校长都是职业化的,在我看来,在中国当大学校长更难,因为我们现在的机制正处在一个转型时期。国外的大学已经承认你是名校了,只要你保持名校的发展速度就行,我们还需要再比赛,就好像我们现在,只要进入前100名,还要冲刺到前10名去,这一轮比赛不容易。我看,如果让哈佛大学的校长去管理北京大学,他也一定不会轻松。
记者:您有长久的爱好吗?
潘云鹤:我爱好艺术,爱好美术和书法。我本科是搞建筑设计的,研究生是搞计算机的,后来又当了校长。以前我还搞过美术,经历比较曲折。
记者:冒昧地问一个问题,从大学的管理角度来看,您在艺术、美术等人文方面的爱好,对管理一所大学好像不是太有用?
潘云鹤:有的院士,他可能是搞信息学这样很严谨的项目的,但是他可以送给我一本诗集。表面上看,一些学者可能在某方面的活动特别活跃,就会倦怠了另一些方面,实际上,他们年轻时个个都是风华正茂的。你没想到吧,清华的王大中校长年轻时可是个舞蹈演员,(笑),后来我们就厌倦了年轻时的爱好了。
记者:现在从社会上对工科学校的评价来看,它的竞争压力是很大的。我想知道,这样的压力,是不是到了一个很严重的地步?能否在教学过程中进行改善?
潘云鹤:有这样的问题。十年前,社会对浙江大学的毕业生的评价是“很能干活”,还有半句没说出来,但是我们自己知道,是“只能干活”。(笑)你到许多企业中去,很多总工程师是浙江大学的,但是厂长就不是浙江大学的了。原因何在?就是说我们的学生没有商业头脑、经营头脑、政治头脑和合作头脑。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有非常大的改进,我们的校风在求实后面加了创新二字,希望沿着创新的方向发展。四校合并后,我们希望多创造机会让自然学科的学生和社会学科的学生交流,希望文科学生的活跃和理科学生的严谨可以融合起来,那就非常好。教师也是一样,如果总是自己学校的老师在一起接触,思路就不够开阔。国家也是一样,所以要开放,你不要说麻省理工大学的学生怎么样,理工科大学和综合性大学走出来的学生是不同的。
记者:我想,每个进入浙江大学的年轻人都是非常优秀的,但在大学里,毕竟还有一个比较,也许有人就会有失落感,也许还会带来很多其他的问题。
潘云鹤:这在开始几年里确实有这样的情况,因为在高考时也许在同一个班级的两个同学,差50分也都能进入浙江大学。在去年,浙江大学理科的最低录取分数线是609分,609分和660分差距还是不小的,这个差距主要是热门学科和冷门学科之间的。但是,现在浙江大学的生源越来越好,差距也正在明显的缩小,拿北京生源为例,他们中也不会有人说,“我只去玉泉校区,其他校区都不去。”
记者:浙大的学生还存在什么问题?
潘云鹤:国内大学学生教育培养中最大的问题,主要是教学方法的问题。目前我国大学的教学依然是中学阶段的延伸。但实际上,大学与中学的教学方法在很大程度上应该不一样,中学教的是“绝对真理”,强调学生去记忆,学生只要记住、会用就行了。而大学阶段,一般大学可以主要教授知识,但对于研究型大学,在教授知识的同时,更重要的是要让学生如何去辨别什么是真理,批判地吸收真理。
要培养大学生用批判的眼光看问题:即使是真理也不是绝对的,在一定条件下有可能会发生变化,不敢怀疑是不对的。大学教育要教给他们用不同的方法在研究中学习,而不只是单纯地接受知识,运用知识;要让学生学会收集知识,鉴别知识,综合知识,最后才是接受知识,运用知识,而不是什么知识都准备好以后去“喂”学生。
其实中国学生缺乏的是对能力的培养。今后我们将生活在一个更加丰富多彩的世界,如果缺乏全面的能力,将很难站得住脚。结果他们往往缺乏创造性和独立思考的能力。具体表现为学生应付考试的本领不错,但写起论文来往往不如人家,因为论文要靠创造。一句话,中国的学生太乖了,必须改变这种教学模式。
记者:您准备为他们做点什么?
潘云鹤:大学应打破专业的界限,实行学分制管理,允许学科交叉,培养“不伦不类”的“四不像”学生,以充分发挥学生的主动性,培养他们多方面的素质和创新能力。
从今年下半年开始,浙江大学将在低年级实行学分制,允许学生按照各自意愿跨学科学习。我们不能一边要求创新,一边又用条条框框去束缚学生的发展。不要让学生永远在一个游泳池里游泳,要让学中文的学点经济,让学数学的同时学点音乐美术,这样思考问题的方式就会有些不一样,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收获。
记者:我和中国农大的陈章良校长聊到过农业专业的设置,一贯地看,农业确实是我国经济发展的重要基础,但实际上,对这个专业的认同程度有很大差别,您讲的录取分数的低点可能就出现在这里。那么,浙江大学的农业专业甚至院系能否达到预期的水准呢?
潘云鹤:我们国家对于农学有一种偏见,这种偏见一方面来自于学生,一方面来自于领导,我认为,还来自于农学院本身。
学生不愿意和农村打交道,对农业认识不全面,领导系统不重视。这就像过去说“以粮为纲”,可是大家看到的是,越是以粮为纲越是吃不饱;现在呢,是怕大家不重视农业,总强调农业,但农业还是搞不好。其实农业就是一个产业嘛,把它推向市场经济就并不很难了。过去总是说要种粮食,去年浙江省粮食生产不定量了,放开后黑龙江省很高兴,因为它的粮食能卖出去了。
搞农业的很多老先生们认为应该转向,英国已经没有农业专业了。后来,我跟他们讲,你们有没有工专业?没有工专业了,只有工程专业,我们的专业不是一个产业,而应该是一个学科。农业学科也是生命学科,现在农业研究的前沿已经不是栽培、种植,应该去研究基因、细胞,这才是体现专家实力的最佳领域。中国的农业是怎么改革的,是靠杂交,杂交可不是种植问题,而是基因问题。种植可不是高水平大学要去解决的问题。
潘云鹤: 1946年11月出生于浙江省,计算机科学与工程学专家。
1970年毕业于上海同济大学建筑学系,1981年毕业于浙江大学计算机系获硕士学位。曾任浙江大学计算机系主任、浙江大学副校长。1995年起担任浙江大学校长。1997年当选为中国工程院院士。现任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委员、浙江省科协副主席、中国图象图形学会理事长、中国计算机学会理事、中国人工智能学会副理事长。
潘云鹤是中国智能CAD领域的开拓者,创造性地将人工智能引入CAD技术,研制成功了轻纺花型、广告装璜、建筑布局、管网规划等多个新颖实用的智能CAD/CAM系统,特别是轻纺花型图案CAD/CAM领域取得创造性的重大的突破,产生显著经济效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