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燃烧的是激情,飞翔的是思想;说服人的是真理,征服人的是真诚。 ——郭世佑 郭世佑教授是浙江大学中国近代历史与当代发展研究所所长、博士生导师。郭老师一直从事晚清史、中国近代思想史、历史哲学的研究与撰述,迄今为止共发表论文80多篇,出版论著5部。郭老师不但治学严谨,而且极具人格魅力,在海内外都有较高的学术声誉。最近,他以大陆学者代表团团长身份出席“海峡两岸孙中山思想之研究与实践学术研讨会”,在该会作首场论文报告、主持报告会与综合座谈会、即兴回答台湾学者颇具挑战性的诸多自由提问、率团参访等场合,都有令人赞叹的表现。他所展现的不仅仅是他个人,也不仅仅是浙江大学的教师, 而是整个大陆史学家的风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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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16日,一个留住几百位学生记忆的日子。因为这天晚上,他们听到了让心灵震撼的声音。这声音来自本校的历史学教授——郭世佑老师。
我是早上在食堂前看到有关这场演讲的海报的。来浙大三年多了,各样的演讲也听了不少,虽然其中也不乏名人名家,但总的来说,已经让人厌倦了。因为那样的演讲也好、活动也好,大多不是面目可憎--—从开头到结尾可以数出个三段式来,就是流于肤浅--—除嬉笑之外并无什么特别的立意。只是这次演讲的题目《人文意识与人生》让我隐隐地觉得可能会有所收益,于是晚上抱着一份期待去了。
到了艺术楼的D101阶梯教室,已经过了6:30,很大的教室早已坐满了人,两边的走道和入口也站满了人,我就站在入口的人群后,透过几个头间的缝隙看到了讲台上的郭教授。他还挺年轻,而且有点福态,两柄简洁的眉毛,目光炯炯有神。他的音色象一把中提琴,又略带倦意,这一点在后来被证明韵味无穷地增加了讲座的幽默效果。他说话从不眉飞色舞,总是一副自然的神情,正是在这样的神情下,不时射出一支支赢得满堂喝彩的幽默暗箭,他却十分镇静,只用睿智的眼睛冷静地看看各位听众,然后继续演讲下去。
郭老师的题目很大:人文意识和人生,都不是什么好下手的厨料。我们正疑惑他该怎样展开,他却采取了我们喜爱的方式--自然
郭老师秉从学院派的基本风格,首先如数家珍地列出西方人文主义的来龙去脉、中国传统文化主体演变的基本特征,导出人文意识的实质性含义。他认为,当代人文意识的核心内涵除了珍惜生命、以人为本的理念外,还应包括自由、民主(独立的人格)理念,以及以平和、自信、健康向上的态度对待人生,追求合理的物质享受与宁静的精神享受,创造生命的价值,既尊重自己,也尊重他人。
谈及对当代大学生、研究生的人文意识状况时,郭老师幽默地说:当代大学生、研究生的人文意识状况总的来说很不理想,当然,在场的同学都得排除在外,因为我害怕挑战在场同学们的情绪,怕引起公愤。同学们会心地大笑。人文意识状况不理想的表现在:缺乏合理系统的价值观念和健康向上的人生追求,常常觉得无所适从,只好人云亦云,随大流,于是感到苦闷,彷徨;不重友情、亲情、师生同窗之情,感情冷漠、可有可无;为自己考虑很多,为他人、集体考虑很少,有“自私”之嫌;不太注意个人修养,有的人说话不洋不土,无论是书面语言,还是口头表达,都很成问题,真有“一届不如一届”的趋势。
这些我们在平常的生活中也是深有体会的。郭老师特别提及说话的用词与语气,说:他曾遇见过一个考生,请求郭老师帮他查考分排名,当郭老师答应第二天去学校代查时,他却说:“我相信你!”仿佛自己倒是一个放债的人,相信别人会还钱一样,同学们又大笑。“我不需要你来挑战我的情绪!”郭老师如实说道。郭老师还毫不客气地指出:有许多学生不太会写贺年卡,包括研究生,虽然买的是价格不菲的贺卡,但无论对同辈同学,还是对师长、前辈,写的内容都是干巴巴的,只有“某某某新年快乐 某某某”等字样,顶多加点“万事如意”之类,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缺乏人情味。要知道,即便是美国的一些大资本家,他们给员工的贺卡都不会这样写。有些学生把别人的名字写得很小,把自己的名字却写得像某些领导人签名那样大,这样显得很不礼貌,而且在自己的名字之前与之后还应该加点什么词。郭老师还十分遗憾地指出,有的学生(包括外地名牌高校的高学历学生)写信时,还常把郭老师的名字写错,以前的学生却绝对不会这样。“要知道,只有我的父母有权改动我的名字,而且他们现在想改也得征求我的同意,我已经长大了,改名也不方便了。”
到了这里,他又随意说了几个我们平常也感触颇深的,具有“中国特色”的问题。比如,当面说好话,背后说坏话,关键时刻没人肯说话;有真本事的人往往过得比较艰难,因为能力与独立人格往往是孪生关系,有真本事的人一般既没时间也没兴趣求人(奉承?),等等。 谈到人文意识淡薄的原因,郭老师做了精辟的剖析,大意如下:
从历史上看,五四时期引进了“德”、“赛”两先生,后来“德”先生一直未能发扬光大,赛先生呢?其实也未必,科学的精髓是求真的精神与态度,求用只是科学的小弟弟:技术----“特先生”,只是第二位的.技术不能同科学相提并论,更不能取代科学,很多人至今都没搞懂:如果离开了科学的求真,搞技术的从哪里着手去求用呢?求什么用呢?经过文化大革命(郭老师称它为“大革文化命”)的思想荒漠与人格摧残之后,人情已经淡漠,甚至人心难测,发展综合国力的需求日益将科学技术摆在重要的位置上。“科教兴国”、“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赛先生”的小弟弟“特先生”(技术)开始喧宾夺主,迅猛生长。今天,全社会基本上被技术主义与工具主义所统治,真正走红的其实不是科学,而是技术,是与科学有关的应用学科,而不是作为科学本体的基础理论。基础学科不能创收,应用学科就可以“先富起来”,这就是区别。从综合性大学到国家机构的领导者,据说以工科毕业者为最多。从“希望工程”到“851工程”、“211工程”。。。工程何其多 !大家仿佛都是泥瓦匠(全场笑)。 在大学教育与管理中,充斥着工具主义、数字主义,不同题材、不同价值的论文同放在一起,居然可以打分评高低,为打分而写论文、编书、抄书、甚至跑课题、求奖励的教师也大有人在。老师们经常被迫忙于填表,申请或参与各种评比,还要自己写自己的“学术地位与影响”,我实在不会填,就经常被退回。请问,教师自己怎么能说自己的“学术地位与影响”呢?(全场笑)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这样搞下去,学术质量何在?教师的人文意识与人的尊严何在?(全场鼓掌,然后一阵沉默)如果这样下去,大学就成了计件、记分的车间、工厂,校长及其周围的人就活像一群工程技术员或会计师。还有,学生的德育分有时也打得可爱,献血、学雷锋、给老师搬家这样的事情也能打分,去衡量学生的“品德与修养” (全场笑)。。。许多同学依样画葫芦,甚至连谈恋爱也干脆数字化了:身高大于多少,面部的几何分布如何,收入大于多少,还有体重、年龄、星座、距离。。。,这种貌似精确的衡量,带来的实际上是更大的荒谬与不精确,更大的形式主义,这样去恋爱,还有多少激情与乐趣可言呢?(全场笑)
一批批的高中毕业生,不顾个人之所长,在社会无形的力量驱使下尽量蜂拥进入大学的理工科,又同自己的师长一道,以傲然的姿态漠视文科知识,让人文意识缺席。文科教学中的人文理念却也少得可怜,因而教学内容显得陈旧,八股说教多。重理轻文的现象实际上大有后盾,前有社会的倡导与认可,后有家庭、学校的鼓励,又加上那种“寻求答案之精确性” 的信仰支持,自然是很有底气了。虽然国家主席江泽民说过,人文社科与自然学科有“四个同样重要”,但并不意味着人文社科已经取得与科学技术并列的地位,事实上既不可能,也没有这个必要,当务之急自然是先把经济建设搞上去,增加综合国力。
在科学主义、技术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等思潮的挤压下,原有的人文精神空间相对缩小,其直接后果就是人类精神世界的空乏。我们中国本来就已是一个缺少精神信仰的国家。从前有过儒家伦理,还有道、佛精神,但几经革命,该革的(如“纲”所派生的奴性意识)革得不多,不该革的(如“常”中的诚信观念)几乎全被革去,被弄得面目全非。人们有过对共产主义的信仰,对理想社会和理想之精神世界的追求,那时候人们虽然穷,但倒也不空虚。但在物质主义、拜金主义的影响下,目前好象已有不少人失去这种信仰,加上他们又缺少人文意识,功利主义就占据了其原本已经空乏的精神世界。
谈到现代科学文明时,郭老师指出:城市虽然比农村发达,但城市的人就一定比农村的人幸福吗?不见得,至少在安详与宁静上,城里人好象还比不过那些没被世俗的物欲与时尚感染过的村里人。只是如今的城市搞得农村也不得安宁,年轻力壮的农民纷纷背井离乡来当打工仔,还经常遭白眼,自讨苦吃。他们也学城里人的模样穿起西装与皮鞋,不伦不类,同某些城里人学西方人的模样有得一拼。(安详而优然的农村何处寻?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如今很多人到了西部,被那里人“面部纯真的表情”所感动的原因了。其实这种悠然的神情,若干年前在东部的大小村庄里也是随处可见的。)
工具主义、科学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对人性与精神世界的挤压,这是全世界共同面临的问题。实际上,很多科学界的顶尖人物,都是不乏人文意识的。爱因斯坦等很多科学大师都对艺术、文史等人文知识十分着迷,充满童心式的爱。李政道、杨振宁等中国学者也对中国传统文化非常热爱。科学上要获得伟大的创造,是非常需要丰富的人文意识支持的。(如今科学界沉迷于技术进步,而缺乏从前那样巨大的发现,有的科学家声称科学已发展到每前进一步都极其困难的地步了,似乎是快到极限了。这又何尝不是他们局限于科学技术而人文精神缺失的结果,其创造力、想象力缺失的借口?)
而现在的人文学科队伍自身却被侵蚀着。人文学科的学生和教师未必就一定会有深厚的人文底蕴。他们中很多人也是很功利的。众多家长,强迫孩子从小学书法、绘画,练琴,为的就是参加比赛,考“八级”,以便升学时加分,说来说去还是分,这真是亵渎了艺术。艺术本身就是出于自然的情感,假使中国人都去考钢琴八级,中国难道就会变成维也纳?同样,并非能唱几首歌,弹几首曲子或者学一次雷锋就解决了人文意识的问题。
郭老师接着转入了人文意识如何影响人生的话题。
人生苦短,人生每走一步,就意味着向生命的极限靠近一步。这没有什么可忌讳的,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人与人的差别,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差别。个人对生命的体验,对幸福的体验与追求,对他人、对社会与国家的贡献,彼此的差别就比物质上的差别要大得多,也复杂得多。如果对人生取一种平和、安详、实在的态度,这样的人生肯定是幸福的,经常给别人献爱心,做好事并不会失去什么。
说到此,郭老师随手例举了近代史上几位著名的建设型人物,从梁启超到伍廷芳,从容闳到曾国藩、左宗棠、蔡锷、汤寿潜、蔡元培,还有我们浙江大学的老校长竺可桢,甚至颇遭物议的近代人物李鸿章,郭老师从历史的角度真实地描述了这些人走过的人生历程,以及他们所留下的业绩与人格丰碑。他们在屈辱、艰难的时代环境下凭借一颗爱国之心,用他们的学识、才智与血肉之驱,为多灾多难的国家和民族撑起一片天空。
而在以往的历史教材中,这些人不是被忽略,就是被片面评价。今天,当我们听到一位正直的史学家作出这样公正的评价,无不为之激动而欣喜。郭老师说,他们正是在祖国母亲最衰弱的时候,勇敢地站出来,挑起重任,成为“民族的脊梁”!虽然衰弱的时代没有条件使他们中的任何一位有能力力挽乾坤,甚至逼得他们中的一些人为国家利益牺牲自己的荣誉,成为“丧权辱国”的民族衰落的替罪羊。但他们依然是“民族的脊梁”,也正是他们的努力,才有了后来民族自救的基础。这些人无不有着深厚的人文底蕴,他们怀抱读书人的责任承担,信念坚定、明了事理,他们都能在许多具体的事情上闪现出人格的光辉,征服了无数人。而我们从反面也可以看到,那些缺乏人文意识的人,在愚昧与功利的双重驱使下,往往难以自持,历史上是如此,今天也是如此。今天的贪官污吏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如果睁眼看一看邻居韩国,那么,我们的各级“人民的公仆”坐的进口汽车就不是少了,而是多了。
最后郭老师对我们提出了几点建设性意见:第一、当代大学生和研究生要树立一种执着的人文意识,重视精神追求和精神享受的重要性;第二、不妨适当读点由高水平的学者撰写的几个出色人物的传记,像戴高乐、萨特、梁启超等人物,因为人格的魅力是永恒的;第三、不妨对文、史、哲、艺术多一些理解,提高自己的鉴赏能力;第四、应该多交一些真实的朋友,没有朋友的人生总是孤独的和可怕的,朋友是最好的广告词,朋友不是快餐盒似的一次性消费品;第五、在做好该做的事情的前提下,尽量保持一份童心,儿童是很好的人生哲学家,圆滑与成熟则往往掺杂着狡猾的成分。
讲座最后,郭老师赠给现场同学四句话:
燃烧的是激情,飞翔的是思想;说服人的是真理,征服人的是真诚。
这无非是在提醒和呼吁现场的大学生和研究生们:我们应该拥抱激情,展开思想;我们需要追求真理,渴望真诚和付出真诚。
经久不息的掌声之后是现场提问。同学们都很积极热情地与郭老师进行了思想的碰撞。对于同学所提每一个的问题,郭老师毫不回避,不假思索地予以即兴回答,既快速又耐心。由于同学们的热情,讲座由原定的时间推迟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大家还是依依不舍。在主持人宣布讲座结束后,还有不少同学围着郭老师,继续请教,并纷纷询问郭老师的联系方式。 从会场出来,我难捺心中的激动,和两位同学热烈地讨论着,在他们眼中,也闪烁着真诚的光芒。讲座后的这种感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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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在这篇报道撰写后,小石先将它寄给郭老师,期望部分内容能得到进一步核实。非常荣幸的,郭老师在百忙中阅读了本文,并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使全文更加通顺并符合演讲原意。特此表示衷心的谢意。
作为被《演讲与口才》发表过即兴演讲辞的唯一的一位史学教授,郭老师还向小石谈了一些关于演讲的心得。他说,这次演讲虽然显得随意而自由,但演讲人毕竟是学者出身,整个报告的内容从结构布局到现象分析、论点的论证,都是以严谨为基础的,只是不那么死板乏味而已,是严谨与自然相结合。根据郭老师的体会,容易“征服”校园听众的因素既不是随意,也不是单一的某个妙方,而是深入浅出,成功的讲座同坚实的专业基础、宽阔的学术视野、知识结构的合理性、演讲内容的精练与情感的真实性、思想的含量与深度、论证的逻辑性、语言的丰富、诙谐、节奏及其变幻等等,都有关系。只深入却不能浅出的演讲人只能适应关门式的专业讲授,甚至只适合面对同行专家去作专题化的学术报告,找错了地方;如果只浅出却不能深入的讲座,无论演讲人是如何擅长语言表达与煽情的表演,在平淡与粗俗之间,二者就必居其一,那对求知欲颇强的莘莘学子来说,只能是浪费时间,等于谋财害命。二者都不可能受欢迎,即使也有欢迎的掌声,也未必是发自内心的和可以回荡、可以延续的。对校园听众是如此,对社会听众其实也是如此。 小石由此想到:作为一个成功的公众人物,无论是教授、宣传家,还是政治家,艺术家….最重要的,正如郭老师所指出,是他/她的那分“底蕴”。郭老师演讲之所以精彩,是因为他有扎实的专业基础和广博的文化视野.再如崔健这样的摇滚乐手之所以优秀,也是因为他们有精深的音乐理念和深厚的人文关怀。缺少了这些,再精彩的表演都会变成哗众取宠,都会很快被受众所遗忘.这不正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人文意识的重要性?当然,现场的技巧也是十分重要的,从语言的组织到声色的配合,都是一种艺术。这样的艺术,保证表达者的意识象流水一样,被受众所接受,并成为他们意识中的部分,影响着他们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