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隧道里射出一道光线,火车缓缓现出身影,拨开前方的浓雾。 穿过隧道,就是那片一望无际的田野。
越来越近了,熟悉的农田,熟悉的身影,熟悉的梦乡。
有的人一生都在寻找,寻找一些,自己在生命的某个过程中,遗落的碎片。 而当他们把这些收集来的零零碎碎的片段拼凑在一起时就会看见,自己一生的归宿。
就像小吉,大学毕业后,没有接受学校分配的留校名额,亦不象别的同学那样满北京城地跑工作。 他收拾好宿舍里的物品,切断了自己所有的通讯工具,背起行囊,悄悄地回到清河村。 一 夏日,过分妖冶的阳光一片一片掉落在清河的温柔里,清河水波粼粼,一如多年前他离去的那天,仍旧清澈见底。从两岸的水草中氤氲起片雾气,夹杂在炎热的空气里,顿时让人觉着烦躁不安。只偶尔有一丝微风拂过,整个人才舒坦一些。 素素站在船头,手里撑着一支长篙,轻轻往水里一戳,就有一串水波,荡漾开去。 小船在水边密密麻麻的吊脚楼之间平稳地穿行着,不时惊起一群鸭子,它们舞着翅膀,“哇哇哇”地逃向别处。
某个吊脚楼上,一个窗户“吱呀”一下被打开了。 “素——素——”一个女人站在阳台上冲船上喊。 “唉,三婶!” “你这又是上哪儿啊?待会来吃饭啊!” 素素巧笑晏晏,高声应答着,银铃一样悦耳的声音,回荡在来时长长的水道上。 清澈如许的河水,天真烂漫的少女,那是水乡特有的抚媚。
素素看见一个年轻的男人背着一个大大的包裹还有一块画板,走在岸边小阁楼投下的阴影里。 她惊奇地盯着这个有些陌生的男人,这是她好多年后第一次再见小吉的情景,旁边传来女人们八卦的声音。 “哎哟,咱们漂亮的素素开始想汉子啦?嘻嘻……” 阳光照在晃动地水面上反射过来,她揉了揉眼睛,那男人早不见了踪影。
二 吃午饭的时候,素素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没想到就是那个上午看到的那个刚进村的男人。 小吉算得上英俊,这让素素的脸没来由地红了好久。 作为小学校长的爷爷拉着小吉的手,一个劲地向大家介绍,这就是小吉啊,他回来教书呢。 家里人都对他十分热情,他父亲那时侯可是和素素的爷爷交情极好的。
“素素你干吗愣在那里,快叫人啊。” “这是素素啊,都长这么大了。”小吉看着这个印象中的小不点,微笑着。 “小吉哥哥……” “呵呵,按辈分你要叫小吉叔叔了。” “不嘛,我就喜欢叫哥哥,又没大我几岁…… 哥——” 素素叫得爹声爹气,完后又矜持地冲小吉笑着,她心里面却打着自己的算盘。 大人们当她是小女孩心性,毫不在意,只责备她“小没正经”。
三 小吉在村里安顿下来了。 村里的小学有专门的教师宿舍,也就是几间小平房,十多个老师两个人一间。 和小吉同屋的是小许老师,他是高中毕业就出来教书了,在小学里教数学,比小吉还要小几岁。 小吉教的是语文和美术,两个人还算是聊得不错。
小许见小吉想出门,就劝他说现在三更半夜,村里传闻河边有女鬼的。 小吉心高气傲,当然不相信这些鬼神的说法,执意要出去逛逛,小许只好嘱咐他要小心一些。 门外月光似水,默默地铺洒在河面上,清新的水气混着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 四周静默无声,只有各家门前那串红红的大灯笼送来一点温暖。 远处隐隐约约显出一个白色的窈窕身影。 不会真的有女鬼吧,小吉着实给吓了一跳。 身影转了过来…… “啊,原来是小白老师啊。”小吉惊魂未定,小白也是新来的老师,比他还晚到一天。 这会儿看过去,小吉的心猛然跳了一下。 乌黑的长发上流溢着银白的月光,一直披洒到白皙的双肩上,灵动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他。 小吉还在看她皓如白雪的手臂上带着的小水珠,忽然觉察到自己的失态,只好不自然地朝她笑了笑。
小吉从未能想象,那笑容如此的风华绝代,如此的倾国倾城。 洁白的衣裾,冰雪一样的美人啊,这月光与河水是否也因她而温柔呢?
“小吉老师,你睡不着吗?” “呵呵。”小吉干笑两声,“你也是吗?” 小白说,“既然这么无聊,那我说一段故事给你听吧,你知道为什么我叫小白吗?” “你听过狐狸精的故事吗,传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狐狸精也是叫小白的,她爱上了一个书生……” “那是聊斋里的故事吧,很凄美啊。”小吉觉得这故事实在俗套得紧,只是由小白口里说出来,却无比的动人心魄。
“你相信有狐狸精吗?”小白突然幽幽地问,小吉摇了摇头。 小吉转身离去,他没有听到的,是远处的那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他怅然若失地回到宿舍,小许向他打趣道:“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该不会真让女鬼给附了身吧。” 小吉问:“你相信有狐狸精吗?” 小许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仔细地看他,“莫非你真的被女鬼吓到了?” 小吉拍了一下小许的头,“你才女鬼呢,被我忽悠了还不知道……” “好哇,看我不把你……”
四 学生们还没放完假,老师的任务也就轻松多了,小吉拿着画板,坐在清河边上。 素素看到了,在船上喊,“小吉哥哥,快上船啊!” 小吉装作严肃的样子问素素作业做完了没有,素素拉着小吉的手蹦蹦跳跳,“早做完了,哥,我带你去抓鱼。” 小吉苦笑一下,“你呀,都快玩皮了。我来算算,再过不多久,你也要考大学了,像你这样,能考上吗?” 素素嘟着小嘴,“小吉哥哥,你怎么变得和我爷爷一样罗嗦了,都快成小老头了……”
小白站在前面的石桥上,用手遮在在额头上,眯着眼睛望着清河上往来的船只。 “小白姐姐!”,小白低下头,朝素素招了一下手,又看到了小吉也在那里,便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 风把她的秀发吹得飘扬了起来。
素素说:“小白姐姐真漂亮,改天我要问问她平时是怎么保养的……” “哦,是吗?”小吉这才回过神,尴尬地笑了笑。
五
稻田收割的时候,素素还没有开学。她蹦蹦跳跳地拉着小吉往田里跑。 小吉好久好久没有看过这么一大片稻田了,每一棵成熟的水稻上都泛着金黄色的光泽。 他兴奋地大叫着,冲进去,就好象自己也融进了那片耀眼的金色中。
小吉躺在木屋里,那是一个仓库,那里存放着一个又一个收割好的大谷堆。 他就躺在谷子上,贪婪地吮吸着那些残留在上面的,太阳的味道。 阳光从那木屋顶上的缝隙中一丝一丝地投落下来,在那木地板上,留下斑斑驳驳驳地印记。 他看着那些光线,好象在飘动,他好象在这一刻,终于丢掉了从城市里带来的一切,好象在这一刻,在这美丽奇特的画面中,完全迷失了自我。 醒来的时候,小吉顺着木屋的大门望出去,天色有些黯淡,远处是连绵的群山。他看到稻田中那个青春的少女正向他奔过来。 素素扯着一个风筝,小吉疑惑地问她:“现在是放风筝的时候吗?” 素素笑了,拉着他的衣角往外跑。 素素扯着风筝线,那朴素得几乎没有什么花纹的风筝也跟在后面颤巍巍地上了天。 小吉也笑了,到最后是自己跑了起来,他边跑边笑,他感觉自己幸福极了,好象这二十多年来从未有过像今天这样快乐的日子。 晚霞把傍晚的天空染成紫红紫红的,那一朵朵厚厚的云中间,是一只小小的风筝。
六
八月末的一天,小吉还是收到了一封来自北方的信。 一个已经创业的同学请求他过去帮忙。 素素的爷爷看到了信封上的地址,叹了口气,“小吉,你还是回去吧,这里不属于你。” 小吉默默地看着信纸良久,他说:“我再考虑一下吧。”
是夜,小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起身出门,不知不觉又走到河边。 他感觉缺少些什么,转头望去,一袭白衣如旧。 那个身影说:”如果真的是一只白狐,那也是在这岸边土生土长的白狐。 而这条静静的清河,青青的山冈,这小村子,都不再属于你了,你是一个城里人。” “城里人? 难道不能回头了吗?” 小吉忽然找到了他慌乱的根源。
“呵呵,城里人不也有城里人的活法吗? 何必勉强自己呢? 你的心,静得下来吗? 你觉得自己适合当一个小学教师吗?”
沉吟间,小吉抬头一看,那白衣早已不见了踪影。 小吉纳闷地苦笑,清河村盛产狐狸了么?
七
如果我们再要从小吉那段记忆中抽丝剥茧地找出些什么来,就是素素那让他难以割舍的笑靥了,尽管离别时的场景泛滥着悲哀。
素素没有到火车站送别,那是个让人撕心裂肺的地方。 素素是很熟悉那个车站的,多少年来每天清晨都会有一班车扯着冗长冗长的笛声,缓缓地驶进她的村子。 铁路从稻田那边延伸过来,甚至切断了村里的一条小路,以至于因此惹来了素素的恨意。 不过火车进站时车站总会传来清脆的铃铛声,素素很喜欢声音里那种空明的味道,但不是今天。
素素见过许多在站台上痛哭流涕的怨妇,以前她不了解为何那里的气氛如此悲恸。 就算是今天,在小吉离去之前,她仍然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素素和小吉并坐在清河边,刚刚升起的朝阳泼洒在他们的身上,素素很倔强地一声不吭,尽管她的脸上早被泪水沾湿了。 小吉手忙脚乱地替她抹着眼泪,他说:“你再哭清河就该涨水了。” 素素没有笑,她低着头。 小吉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拉着她的手,这是他第一次这么郑重地拉她的手,他说自己该回去了。
在小吉的记忆中,他自己转身而去,疯狂地朝着火车站奔去。 他仿佛听到了素素在他身后泣不成声地呼喊,“哥——”,他也不确定素素到底有没有和他道别。 那段记忆,好象突然空白了。 他记得飞快往后倒退着的小路,倒退着的那一排排的树,然后是倒退着的田野,接着是倒退着的他翻过的一座小山,又是一片田野…… 一切的一切就好象他在车窗前看到的那样,迅速地向后流逝,流逝!
八 那时侯,火车的鸣笛声好象成了那曾经在河面上回荡过的悠扬的小曲,在那段若梦若醒的时间里,小吉好象看见素素走下她的小船,拉起自己的手对着自己眨了眨眼睛,她说:“哥,我带你采莲去。” 下一刻,泪水决堤而下,他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他看着自己的泪滴落在车窗外面,连同那些小路,那些树,那片田野,那些山冈和那条清河,一齐远去。
小吉突然记起了小时侯在村子里的草丛中与伙伴们捉蟋蟀度过的岁月,那些林林总总的时光,都在记忆的烟尘中,渐行渐远。 他没来由地又是一阵难过,他明白,那里是埋葬他童年梦想的坟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