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霜雾皆是易消易逝之物,却是自古至今绵延不断,看似脆弱,实则至坚至强。 |
|
当我坐在电脑前,足下一双老棉鞋,像提前进入晚境的臃肿的老妪,腿上搭一床婴儿被,敲下“霜—冷—雾—白”4个字时,眼前显得异样———仿佛看见了稻草垛在一夜间白头,它在打谷场边沿高高耸立,是一面风也吹不走的正黄色旗帜,是老水牛一冬的粮食。我还看见了火钵通体明亮,木屑在青灰的掩护下高调燃烧,为手足送去暖意———隆冬里,乡下人的身上始终散发着一种柴禾的味道,它来源于火的余烬,温厚又绵醇。
清晨,路过足球场,我看见了霜,那一刻,是田间秋菘被一片片折断所发出的低吟。霜,是流动的,当你走近它,早已荒芜一片。它始终有一种远意,仿佛一种精神,寓意着孤标脱尘,修身独高。
怎么样才能把霜形容准确呢?写作的强大与自信在霜面前都要悄悄低下头来。乔治?奥威尔回忆5岁时就意识到以后肯定会写作,卡森?麦卡勒斯17岁就写出了出色的短篇小说……
———可是,在霜面前,他们同样无能为力。霜会为难所有的人。
那么我们姑且就把霜看作荒草的情怀吧。但我们又怎能穷尽一个物事的情怀呢?清晨,我们只能远远地看它在稻草垛上晶莹闪亮,等太阳升高,便渐渐隐去,而枯草早已干爽一片。
隆冬的乡野,行走夜路时熏连明月也是寒凉的,静静地照应着一草一木。苦楝树的果实仍挂在枝头,灰黄的,像小太阳被裹了一层晕,也像铃声,黯哑无言,锈了,所有的心门关起。孩子们走在路上,喜欢哈气,然后看着从嘴里冒出的白雾咯咯咯地笑.鼻涕流出来,用舌舔一下,是咸的。一冬吃那么多的雪里蕻,能不咸么?
乡下的雾,也美。你能想象出两个扛着锄头的人走在大雾里是什么样子吗?他们的眉毛白了,不时落下水滴。你会不会想象出两位穿着竹青色对襟褂的妇女挽着竹篮在大雾里行走的样子?繁复的菊花扣,盘在她们的衣襟,脑后发髻上斜插一支银簪……简直是浮世绘的风格。
我要怎么样回忆早年的乡村生活才不走样?它始终在,保持着一种温暖的传统,不过是睡得有些过头,有轻微的眩晕感———山河都是抖动的。那年我回乡下,走在蜿蜒小路上,有哭的凄惶,也害怕,田野太空了,空得令人恐惧———所有的这些,少年时,怎么浑然不觉?是一种空无吧。还是我太敏感?夜里会被未关紧的水龙头的水滴声惊醒,甚至连小小螃蟹的爬行声,也会惊扰我,那是隔了好几间屋子的啊。那个时候,真想坐在空无一物的田野哭一场,仿佛郁积着陈年的恐惧与委屈,全部被释放,像是遇见一位德高望重的心理医师。然后又能怎么样呢?崔永元不是说在看过心理医生后,发现天都是蓝的了?
我一直在看天,坐在小区足球场的水泥台阶上,透过高高的白杨树,仰着头看天,杨树的皮露水一样白。只有树知道,露水的一生多么短暂,而人的一生竟抵不过露水的一夜。
夜色里,我在寒风中骑车,腿的骨头疼痛不堪,风的刁钻甚于从前。若穿棉裤吧,势必被城里人笑话———所以,我把在荒黑的街头买一包糖炒栗子当作冬天的唯一安慰。
但,谁又能否认文字不是一包包糖炒栗子呢?就在昨天,我一遍遍地对排版的同事强调着,你看看,这篇文章写得多么荡气回肠啊!同事问:这人是干什么的?他是诗人!嗯,当我说起诗人的时候,特别底气充沛。诗人在我的字典里,是一种人格化的赞誉,并非具体实指。那些花钱给自己开作品研讨会的不是诗人,是匠人。真正的诗人才能写出这些荡气回肠的文章,然后给别人带去无与伦比的审美愉悦。
我的强大与自信,大抵都是在阅读文字和写作的过程中建立起来的,好比看见了霜,想起遥远的乡村生活……即便它如今不再热闹,只剩下了老人、孩子和狗,但田野里,霜始终在,麦苗早已拱出地面,接受着露水的寒凉,棉花梗堆在地头,由赭红到暗灰,像不出声的小提琴断了弦———而我只想看见三两只鸟,在天上飞来飞去,也就满足了。我沿着雪一样白的土路上学,穿着宽大的不合身的衣服,慢慢走在通往老庄中学的途中,心里默诵诸葛亮的《前出师表》: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其实,如今的阅读领域与少年时代比起来,并未拓展多少———我们自童年开始就接受着唐诗的教育,但曾经又是怎样的懵懂无知?后来,重读唐宋词,有一些小小的惊讶———杜甫、王维的境界那么深,这是小时候所不能承受的。人只有等待活到一定的境界,才能明白过来,譬如那些短短几十字的古诗词里,竟隐着如此曲折蜿蜒的情怀。为什么乡野里粗朴渺小的野草闲花到了《诗经》里,叫人读着,霎时起了珍重之心?那都是有着寄托的,深纳万千深重的情怀。还有白露,还有冷霜,它们都是亘古的永恒的东西,它们的一生比人丰富些,也是易碎品,因为弱质,所以美,美得荡气回肠,它们永远是自然界中的角儿。而人,从来都不是。人所缺乏的,是树的谦卑和霜的懂得放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