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山山水水,自然总能给人以某种力量与启示,而那些或恢宏或低矮的建筑,因为贴近生活,变得温暖,给人以安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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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徽州的山
一个久居闹市的人忽然来到徽州的山里,被无数的树包围,因一时承受不起那种广博的寂静,以致深陷一种钝挫感,整个身体似乎失去了重力,宛如浮于水面,四顾茫茫,一下子失去了方向感与判断力,双眼里尽显呆滞之光。
群山之间,徽州的落日是镶着金边的,一条又一条,光芒万丈,一直铺到山脚下的田畴边,恰好与深秋晚稻的金黄衔接上——在飞驰的汽车里看着这一切,真温暖。在我看来,深秋的气质,就是徽州的气质,是铭黄的,有国画的凝重美,但又是水一样流动着的,蜿蜒曲折。徽州的山,层层叠叠,主次分明,巍峨雍容里不失清洁之气,好像一个人的文风,傲崛奇峭,富于危险之美。
徽州的山,因为高耸陡峭,遮蔽了人们远望的视野,那么,这时候,人只有选择抬头,学会了仰望。视野之上到达的地方是天空,而天空迅速又让人有了敬畏之情,并自省着个体的渺小。
一个人是需要爱情与机遇成全的,山犹如此。成全徽州的山的,是树——是千年银杏万年松,是未出土先有节的郁郁莽莽的竹,是一直缄默的椴、榉、栾,是须发尽白的斑茅、苇荻,是华丽斑斓的野花……人在山里,在树下漫步,即刻学会低头,看松针在地上,被岁月与雨水侵蚀,犹如压箱底的黄金生了一层冷锈。俯拾皆是的松塔,像一场又一场小小的睡眠,甜美,丰满,别有梦境之美,又好比午夜,与你相伴的那个人的絮絮梦话……霜降之后,有阳光的斜坡,尚且举着大片野花,有一种叫作甜根的青草,抽出的节根绵延尺余,被秋霜浸过,皮呈微紫,入嘴甘甜。
比起黄昏的山给人的暖意,清晨的山,有些寒凉。山间甬道上,风总是追着脚踝走,是木木的冷。寒气尚未退尽,竹叶上悬坠的夜露,珍珠一样,一粒一粒,剔透晶莹,稍微碰触,皆融于无形,而你的手指,已然寒凉一片。人在山里,久了,燥气、佞气自会悉数褪尽,气质沉于平和,也只有这时候,人似乎靠佛性近一些。这可能是所有的古刹均建在深山的缘故,晨钟暮鼓,梵音阵阵,天地平和。
B、徽州的水
有青山的地方,一定碧水环绕,所谓阴阳有道吧。徽州的山下,太平湖绵延千里。一个再愚笨的人久居湖边,也会被水的灵气所照拂,渐渐通透开阔。每个人来到湖滨,面对湖,走向湖,置身于湖,慢慢地,或多或少,总是有一些热望暗暗滋生,隐隐曲折,在默然里奋力,像乌桕,经霜后热血滚滚的红。但,这种不想离开的热血,大多是虚妄的,极不现实。所以,我们还是要急急赶路,匆忙回到当初出发的地方,融入平常日子。而说得凌厉些,不过是自发回到揾食的常规里去。只是,心里面也终于有了寄托和慰藉:待年老斑白,湖滨一定是良好的归处,三两瓦屋,一间小院,四分菜畦,初春新韭,秋末晚菘,寒霜秋菊的日子,和煦冷冽,可亲可暖。“镜花照空影,流萤生冷光”——赶在太阳落山之前,把散落草坡深处的一群鸡鸭唤回,静迎一个又一个山居长夜……
瓦尔登湖成全了梭罗,缅因湖成全了怀特,徽州脚下的太平湖成全了千万个你我。
相较于山的坚毅伟岸,太平湖的水柔软低徊。秋天使太平湖进入枯水期,似乎又添一层瘦峭之美,骨感的,柔弱的,像极一个女子,深深倾倒我们的,除了那双波动的明眸,就是脖颈之下那一对欲隐还现的锁骨——而锁骨正是性别之美,深藏一点想入非非的暧昧之情。因为山雨渐少,太平湖的锁骨不自觉地就显露出来了,水是湖的衣裳,渐渐地,衣裳瘦起来,就都遮不住了。
春夏时节,太平湖原本是穿着镶了若干花边的盘扣小立领的,被水的衣裳包裹得严实,与湖水相接的地方绿意葱笼,是肉感的丰腴之美。
可是,到了秋天,湖又忽然起了意,别有怀抱的,就把那个小立领上的盘扣解开几粒,领口稍微底些,这么着,隐隐约约间,瘦峭的锁骨不小心就被人看见了。在湖中,你往对岸远望,太平湖的锁骨呈土黄色,随着水波时隐时现,岛上依然是繁茂植物,但与春夏两季比起来,就更有层次感和纵深感,因为在湖水与植物之间平添了一道浑朴的土黄色。
天黑下来,倘若独自一人走在山脚下的湖边,松涛阵阵,夜鸟哀鸣,天上星光寥落,整个身体被霜降之风吹得瑟瑟发抖,就这样,一个人在广阔的寂静里行走,会不会流眼泪?
流泪的人,或许是梭罗,或许是怀特,也或许是第一次来到徽州的你我。
站在湖边宾馆的阳台上,在纯粹的黑里眺望,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嗅觉提醒了你,湖近在咫尺处,一种沛然之气无所不在,崭新,清甜,有甘露之美。山是理性的,而湖,更多的则是灵性与神性的兼容并蓄。
清晨的太平湖像中国的律诗,自有一种意味深长的韵脚——尤其秋季,因为温度的关系,雾气弥漫里有萧瑟之美,一点也不热情,只是冷冷地笼罩。所有的东西都是寒凉的,裸露的浅滩,从梦里醒过来的飞鸟。其实,最耐看的,还是浅滩上的郁郁白茅苍苍苇荻,飞白的发被凝重的夜露打湿,一直把头低下,低到被满滩青草一把接住抱在怀里,仿佛哀不能言的心思,这样的景致,可以把人的情绪一直牵扯,直至牵到远古的一本诗集里去:
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英英白云,露彼菅茅,天步艰难,之子不犹。
都几千年了,吟诗的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最后,终化作了尘土与魂魄,可是,湖依然在,诗依然在,白茅苇荻依然在——这些都是永恒的东西,只有你我才是短暂的,瑟瑟站在湖边感受暑往秋来。
湖边,始终有一种静气流淌,使原本坚硬的人心变得柔软。这个时候,或许会有了懵懂地体悟——自然之道就是山水之道,而人,实在是一种渺小的生物个体,甚至,尚且不如一只作为“甜与花朵”的传递者的蜜蜂,到底不能给予自然一点点好处。
所以,久居喧嚣闹市的人就会有一种热望,不远千里来到湖边,安静几天,沾染一些水的灵气。也只有在广阔的寂静里,人心才能真正的柔软。
C、 徽州的建筑
急驰在群山之间,突然悟出徽州建筑独特的美学精神,一定来源于青山碧水的启示。那些散布于群山之间的徽居,一律黛瓦青砖,你远远地看,像不像如黛群山的浓缩版?那么,粉墙应该怎样解释呢?其实,它象征的是湖水与天空。而徽居之上的骑墙,承接的正是徽州的山的典型气质,陡高直低,错落有致。因为群山环绕,徽州始终是潮湿的,所以便有了曲折镂空的雕梁画栋,有了穿堂风的经年吹拂。
山水是永恒的,而人不过是匆匆过客。而作为匆匆过客的徽州祖先们相当聪明。他们的聪明体现在,连徽州的建筑都暗合了自然之道——徽州人受益于山水的启发,连建屋筑舍都懂得去向山水借鉴,把群山碧水的轮廓小规模搬到更近的眼前。于是,这些青砖黛瓦粉墙的屋子,就这么妥贴温润地融入到山水之间,佳偶天成,浑然一体,丝毫没有阻塞天地的流畅之气,一切都恰到好处。
作为神性的徽州山水,因为有了村落的加入,更加生动起来,从此有了烟火气息,永恒的,不灭的——这得力于人与自然的相互成全,大抵也顺应了古人所倡导的和谐之美。
徽州民居的价值体现在实用与审美的有效结合上,它不仅仅是遮雨蔽寒、繁衍生息的所在,更兼具一种文化的审美。代表徽州民居的,不仅是宏村、西递,实则,正是更多地散落于群山间的无名村落构成了徽州的浑然之美。
回来的路上,群山忽远忽近,村落去了又回。我晕旋地坐在车上,为突然明白了徽州建筑的美学精神而激动不已。这种激动无法与人分享,它注定是默默无闻的,一如行于树下,或泛舟湖中,都是独自的。为着这种激动之情,我一次又一次拼命咽下胃里溯流直上的酸水,以致车到合肥,才站在一棵电线杆边大汗淋漓地呕出污物。然后沿着桐城南路,跌跌撞撞地进了家门,像朝圣耶路撒冷而归来的人满怀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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