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时节家家雨，杭州城西的西溪也在烟水迷离之中。
游船轻轻划过水波，两岸青青的树、青青的草。绕过一个弯，转过一片茂盛的柳树，小船就靠近了一个小洲，数十年前一个叫做秋雪庵的地方。
秋雪庵是早已不存了，秋雪八景也看不到了。现在小洲上，临时搭建了一个略带点野趣的茅草屋，做了一个茅草顶的凉亭。景致是根本不能与当年的秋雪八景相比了，但对照起前些年的荒废和颓败，看看眼前披离的树丛、河边的芦苇和清澈的水波，多少也算聊胜于无吧。
陪同我们的一位先生说这里将恢复秋雪庵原貌和重建秋雪八景。这个复建规划我在两个多月前就已见到过，这回实地来看过景致，再看看数十年前留下来的老照片和图画，真是不胜向往。
回来后，晚上取出清末民初大儒商周庆云编著的《西溪秋雪庵志》，“过屠门而大嚼”。
《西溪秋雪庵志》计4卷，曰形胜，曰建置，曰人物，曰艺文。白曾然作序。白曾然序里说，周庆云先生“博学多能，性耽风雅，闻山水佳处，必溯洄以从”。周庆云是有文化有学问的大商人，也是有文化成就的文人，且乐山乐水，寄情山水。偶游西溪，“爱其景绝幽邃”，而尤钟意秋雪庵。但此时秋雪庵“荆榛塞涂，与芦荻掩映”。周庆云于是“慨然发宏愿，力募集而重新之……以为灵峰下院”。周庆云后来在《重建秋雪庵附设历代词人祠堂启》里也曾追忆初游西溪所见和所感：“近以秋时，偶游溪上，蒹葭隔水，霜涵镜中。芦荻团花，雪压篷背。缅息心于净域，问弹指之香楼。老屋三椽，已飘摇乎风雨；清流一曲，空洄溯夫烟波。考洞霄之宫，苔荒辇道；寻太鸿之墓，花冷书堂。因构此庵，拟为重建…… ”
周庆云重修秋雪庵，又新筑历代两浙词人祠堂于庵左（周庆云《重建秋雪庵附设历代词人祠堂启》有言：“境与词合，其西溪之秋雪庵乎？”），自唐代张志和以下词人，凡著籍两浙者，均崇祀。时维民国9年。两项工程“凡用银币七千圆”。周庆云平生雅好吟咏，西溪秋雪庵两浙词人祠落成后，岁时方秋，岸芦如雪，一白无际，周庆云“招群俊彦舣舟溯溪抵祠下，陈俎豆于堂而祭。”
这好像还不足以慰情，周庆云再“风钞雪纂”，仿梵隐志例，编著《西溪秋雪庵志》4卷，于1922年辑刻。
《西溪秋雪庵志》每一卷前，周庆云均有小序。“形胜”卷是：“西溪近起秦望，远衔龙门，天目诸峰隐约可见。鼓枻入溪，则沙屿潆洄，波光潋艳，精蓝一角，乃在河洲。有花如雪，非棹莫行，异境天开，为最胜处……” 寥寥数十字，道出西溪之“形胜”处。然后是正文。或直叙，或援史引诗，或略加注释，乃成一卷。
“建置”卷小序里说道：“秋水一泓，荻花四壁。眷兹净土，乃启禅林。飞锡高僧，实宏愿力。盖自诛茅赵宋，鼎盛朱明，千百年于兹矣。陵谷贸迁，废兴靡定。综其沿革，略得而言，志建置。”
“人物”卷小序里讲道：“地偏心远，梵隐最宜。逸士高人，每留爪印。或勤兴创，回假品题，君子所为，自异庸众。其行谊与风雅有不可泯者。类次记之，将以增禅窟之光，补里乘之缺云尔。”搜罗逸人名士的行迹，形诸笔墨，也可以说是为山水增辉。
“艺文”卷小序里表示：“考献征文，责在吾党”。他说：“溪山胜地，僧占为多。瓶钵偶留，脩然尘外。于是骚人墨客，结莲社之缘，证栴林之果。非无高咏，亦有宏篇…… ”
书成4卷，白曾然赞此书“体例精详，搜罗丰富”。
“形胜”卷记法华山、秦亭山、西溪、留下、花坞、古荡、河渚、蒹葭里。并随文引录历代诗文，以增其趣。
“建置”卷记录自宋淳熙初年建大圣庵至民国9年重建大殿之沿革，要言不繁。后又分述放生池、灵塔和庵产。
“人物”卷记述明清或隐居秋雪庵或归葬西溪的七位高人：西溪种梅道者吴本泰，沈应潮、应科昆弟，厉鹗，“团扇词人”陈文述，“秋雪主人”释道宗、释与耆。
“艺文”卷收录诗、序、记、志、启等各类文体作品百数十篇。如释智一（即道宗）《秋雪自题》：
“秋窗底事雪弥漫，风飐芦花起钓滩。
点点定僧衣似湿，飘飘渔夫笠凝寒。
远笼竹浪烟仍翠，澹抹枫林叶尚丹。
忽听小舠歌欸乃，西岩仿佛认晴岚。”
道宗，字智一，周庆云赞赏他“素娴翰墨，诗笔尤超妙”。这首《秋雪自题》确乎当得起这“超妙”的品鉴。
《西溪秋雪庵志》录载吴本泰《秋雪六首》，其中有句云：“何方小有清凉地，只在西溪西又西。”、“秋雪僧巢更奇绝，水中央是雪中央。”堪称浑然天成的好句子。吴本泰，字美子，号药师，亦号梅里居士，海宁人，寄籍仁和（即今之杭州）。甲申后，隐居西溪蒹葭里，与智一交最深。智一曾移赠吴本泰古梅数本，吴种植之，故又自号西溪种梅道者。
厉鹗《秋雪庵》描绘道：
“曲港迷进艇，花源信回流。
稍深天影展，四顾云水幽。”
厉鹗，字太鸿，号樊榭。钱塘人(即今之杭州人)。善词工诗，周庆云在《西溪秋雪庵志》说他“性耽闲静，爱山水，最爱西溪。每泛舟，必至秋雪庵，与僧与耆亲善”。身后葬在西溪王家坞。厉鹗无后嗣，多年后，其墓颓败。道光年间，厉鹗的栗主神位被邑人移至西溪交芦庵。“栗主”即“木主”。“木主”是一种用木制成的牌位，上写死者名韪、生卒年月日，有的还写明身份官职，旁題主祀者姓名。这种木主一般由其亲属摆在灵堂上供人祭奠。之所以又称栗主，意谓用栗木做的神主。《公羊传》曰：“文公二年，虞主用桑，练主用栗。按古礼，人死既葬，国家设祭叫虞，这时神主用桑木；期年练祭，改用栗主，埋桑主。”所以后世通称宗庙神主为栗主。
《西溪秋雪庵志》里还录入厉鹗的《忆旧游》：
“溯溪流云去，树约风来，山剪秋眉。一片寻秋意，是凉花载雪，人在芦漪。楚天旧愁多少，飘作鬓边丝。正浦漵苍茫，闲随野色，行到禅扉。 忘机。悄无语，坐雁底焚香，外弦诗。又送萧萧响，尽平沙霜信，吹上僧衣。凭高一声弹指，天地入斜晖。已隔断尘喧，门前弄月渔艇归。 ”
《西溪秋雪庵志》里录载陈文述《秋雪庵是陈眉公题》一诗，陈文述诗前小序曰：“在蒹葭深处，原名‘资寿院’。水周四隅蒹葭弥望，花时如雪。”诗云：
“丛芦庵四隅，未秋已先雪。
吾家老眉公，残墨半剥蚀。
谁谱秋雪操，冰弦响寒碧。”
“眉公”即陈眉公，晚明小品文名家。蒹葭深处，花时如雪，故陈眉公取唐人“秋雪蒙钓船”诗意，改庵名作“秋雪”。陈眉公“画龙点睛”，“秋雪”名声大噪，一时人但知庵有“秋雪”，而不知尚有他名。
周庆云《西溪秋雪庵志》叙录陈文述故事，陈文述有言“终当卜居西溪耳”。慕秋雪庵胜概，遂营造一庄庵，题曰“秋雪渔庄”。并赋诗云：
“我爱渔庄好，相依秋雪庵。
渔舟浑不系，雪北更花南。
蓑衣卧花影，酒瓮枕馀酣。”
窗外雨声潺潺，夜阑人稀。我在80多年后，重读这部《西溪秋雪庵志》，仍不能不起“思古之幽情”。这也可以说是文字的力量吧。正如为这部书作序的白曾然在序里所说：“……夫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区区山水名胜，能保一成而不变乎？ 然文字一日不废，即名胜一日不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