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几个片断式情节,串联起一个完整的人物形象,蚕室与龙门的对比颇有意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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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君权痛蚕室,千秋史笔溯龙门。——题记
(一) 夜空黑得像一方无边的砚底,阴惨的西北风搅动着裂成鱼鳞的彤云块,迅速翻着墨潮。精瘦的残月即将落山,偶尔从云缝子里泻出一束灰蓝色的幽光,窥探着天汉三年的长安。
我提着一盏灯,穿过诏狱黢黑的甬道,从一间间牢房前走过。
今上即位以来,重用酷吏。天下严刑峻法,人人自危。就说诏狱里的囚犯,已比前朝多了几倍。每当看见他们在里面,我在外面,也不知当是庆幸,还是悲哀。
走到蚕室前,我就地坐下了。这是整个狱中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地方。那种刑罚如蛇,啮咬着屈辱的心灵;如交笞的杖,捶楚着残缺的身躯。世人轻蔑的目光,使你即便身处三九,仍然虚汗沾衣。
一阵靴声在甬道间急促地响起。
我站起来。我知道,又是刑房送人来了。
两个刑吏抬着一副担架,麻木的脸上还有些司空见惯的厌烦。担架上躺着一具无知觉的躯体,一条腌臜的破被单胡乱将他裹住,只微微露出那张脸——一张憔悴支离但儒秀依然的脸。
囚牢四四方方,壁上仅有一扇小窗,且被封得严严实实,一丝风也钻不进来。室内烧有两盆炭火,旺得就像透明的红玉,晶亮晶亮,闪闪发光,温暖有如养蚕之室。他将在这关人的蚕室休养百日。百日之内,若受风寒,则性命难保。
我又看了他一眼,悄悄问道:“是谁呀?” 刑吏头也不抬,“司马迁。”
“就是那个,替李陵辩护的太史令?” “嘘——!李陵早就投降匈奴了,这会子,正替匈奴练兵呢!他家已经满门抄斩了……好了好了,人我送到这里,你好生看管吧。”
打入蚕室的囚犯,不是寻死觅活,就是萎靡不振。身残处秽,无比真实,绞动的诟骂,淋漓的血泪,冰与火的煎熬,死和生的抉择,早已将人逼至墙角,再无退路。
(二) 入狱以来,司马迁心力交瘁,饮食俱废,懒与人言。我也不敢主动和他搭腔,只是规规矩矩做着该做的事。趁他精神好的时候,我缓缓地告诉他,自己姓吴,是这里的差役,有什么想吃的,我都可以代办。
他始终沉默。
我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先生也自保重些,不要多想,好生养伤……”
说到“养伤”二字,我感觉他身下的草垫,明显地颤了一下。我自知失言,连忙闭嘴下去了,闪身离开牢房时,只见他脸上的肌肉痛楚地抽搐着,张着眼对头上的石灰壁注视了一会儿,随即把眼睛闭上了,两行冰冷的泪水从眼角流到耳根。
这时候窗外的天色,已经有点白起来了。
过了两天,我照例去牢中送饭。他正面朝壁角,和衣而卧。我轻轻把饭菜放下,正要转身离开,却听见一个很低的声音:“吴押狱。”这是几天来,他第一次开口。 我赶紧走回去,“先生有何吩咐?”
司马迁艰难地支起身,眸子里闪出一对火花,“你……可以弄一些竹简来吗?” “……”我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半晌才苦笑着说,“先生,求您体谅小人的难处……邴大人知道了,小人吃罪不起呀。” 司马迁眼中的火苗跳动了几下,熄灭了。“那算了。”他淡淡道。
然而,再次看见他时,却发现他正在用力撕扯那只竹桶。箍桶的铁丝狠狠扎入他的手,十指淋漓,全然不顾。我慌忙闯进去按住他,“先生!您这是干什么呀?!”
他也不言语,只是将滴血的竹片一根根取下,整整齐齐地放在身边。看样子,似乎是在保护比生命还贵重的东西。
我眼一酸,牙一咬,偷偷为他找来了笔墨。
他感激地冲我笑笑。
此后,又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司马迁原本就是话不多的人,重新忙于写作后更加寡言了。好几次我都想问:身陷囹圄,又是何苦呢?但终究没能忍心。后来,我渐渐听说了一些内幕:早先他触犯龙鳞被下死牢,按律可以五十万钱赎罪。只因家徒四壁,无力回天,不得不面对另一条路:腐刑。他本想以死维护自己的清白。然而,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顽强地活下来了。难道,他竟是自请……?面对一个刑馀之人,我竟然第一次产生了敬畏感。
(三) 午后,廷尉右监邴吉下来巡视。我奉命陪同。
“这几天,司马迁还好么?” “回大人,还好。” “唔。”他若有所思。
我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邴大人,容小人说一句放肆的话:您老担心他想不开,命小人日夜照应着。可是,他若真想死,就不会选择腐刑了。”
邴大人神情陡变,久久地盯着我的脸。 我恭顺地俯下身。
半晌,他挥挥手,脸色凝重,“下去吧。” 我喏喏而退。已走出几步,却听得他在背后悠悠道:“有人在你的房中发现一枚竹简。”
我再也挪不开脚步。似是有种前所未有的寒意,化身为活物,窜上脊背,顺着血液流遍了四肢。 邴大人没有看我。他望向诏狱深处,钢铁似的眼神中是我看不透的东西。
“我想你一定不够用。我那里还有一些空白的简牍,夜里你过来取。” 骤惊骤喜使我几乎瘫倒,“……谢大人。”
(四) 一天晚上,我去牢中打理,见司马迁仍在工作,便随口问起:“先生,您的家乡是?” 司马迁濡了濡笔,木牍上的字耿耿待续,“龙门。”
龙门?可这里是……蚕室。 我不知该说什么。
他似乎意识到了气氛的尴尬,停下笔,语气很是真诚,“吴押狱,这些日子,承你照顾了。” 我“哎、哎”地应着,勉强一笑。
“你去过龙门吗?” “没有。”我微微侧过身。 “龙门在黄河边。小时候,父亲曾带我去看过。”他半追忆、半朗诵地说,“但见飞沫起虹,溅珠落盘,成瀑成湫,如挂如帘。裂坚石而炸雷,飞轻雾而吐烟。虎吼震川,隆隆千里;龙腾搅谷,巍巍地颤。波起涛落,排山推岳,挟一川豪情,裹两岸清风,潇洒而去。现在想来,先父是借黄河之雄浑,树我之志。所以,先父临终时要我承担起史官的责任,我没有犹豫。可惜草创未就,便遭此横祸。”
我忽然明白了。 先人遗愿。 孔子身后五百年无人整理的时间和记忆。 史书。
“您真打算什么都记下来吗?” 他平静地笑了,“是的。千秋兴亡、世间百态,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最终都将走入史册。”
“什么都写……您就不怕犯了忌讳?这年头,想吃碗太平饭,难哪。”我絮絮道。 他的目光转向囚窗外那一片清辉,“我的职责要我忠诚,丢掉一草一木就是背叛。”
(五) 太始元年,司马迁出狱。
他的书稿,被后人称作《史记》。那已经不是我知道的事了。
戊子冬,晚香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