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西陵客的一系列历史人物短篇，往往从旁观者口中风轻云淡道来，然而彼时彼景却如在眼前，人物形象跃然字间，笔墨十分精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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蓟辽督师袁崇焕于西市凌迟处死，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依稀往事。在京城女子翦春罗的记忆中，天空飘满了血腥的树叶。
（一）
翦春罗是个医者。自幼从师于抱薪轩陈谌，研习岐黄之术。陈谌对弟子要求极严。正因此，抱薪轩的医者，悬壶济世，享誉京城。
“决不能把毒药给任何人，也决不能授意别人使用它。”师傅曾严厉地告诫。弟子皆肃然。
翦春罗正用碾子细细研磨草药，闻言低声问：“可是……如果疾病无从治愈，病人又难以忍受痛苦，主动请求呢？”
陈谌顿了一下，“即便有人请求，亦不能与。”他看着这个敏慧坚毅的女弟子，眼中浮起了一丝隐忧。
天启年间，翦春罗已是京城良医，药寮日日飘逸着苦涩的清香。她依然恪守师傅的严训：洁身自好，救死扶伤。与草木金石打交道之余，也关心着国事。
自万历年间建州势起，明廷连遭挫败。直到天启六年，宁远告捷。次年七月，宁锦大捷。儒将袁崇焕的功绩开始广为人知。然而这两次胜利的结局，却是袁崇焕被迫称病还乡。
世上有一种病，是医生无能为力的。
天启七年很快在文恬武嬉中过完了。
（二）
崇祯元年，袁崇焕升任蓟辽督师，奏对平辽方略。明思宗嘉赏之。
崇祯二年，皇太极绕道喜峰口，直逼京城。袁崇焕千里驰援，在城门口与十倍于己的清兵激战。然思宗已生疑忌，不许袁部入城。而后，皇太极略施反间计，推波助澜。十二月，袁崇焕下狱。朝中佞臣纷纷构陷。
崇祯三年四月，刑部接到上谕：袁崇焕擅主和议，通虏谋叛，着即寸磔处死，妻子流三千里外为民。
囚车在锦衣卫监护下，在拥挤的街道上行进。两边，万头攒动，百姓们此起彼伏地、疯狂地怒吼着：“汉奸——卖国贼！汉奸——卖国贼！……”数不清的砖、瓦、菜根、烂鞋子朝囚车掷来。袁崇焕漠然坐着，一动不动，听任杂物打在自己身上、脸上、头上。
震耳欲聋的咒骂声中，袁崇焕被押上了刑台。他仰头看去，天空湛蓝，暴烈的阳光将云层寸寸撕裂。
“剐了他！剐了他！！剐了他！！！”
手持利刃的刽子手向他走来。
“等一等。”一个清亮的女声，透过混乱的背景，那么清晰地传过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袭玄衣，翩然立于台际。可是没有谁知道她是怎么走上去的。
“翦春罗！”有人惊呼。
锦衣卫们冲了上来，用刀剑紧紧逼住了大胆的女子。
翦春罗视而不见。她捧着一只瓷碗，缓缓走到袁崇焕面前，凝望着他，“袁大人，我敬您一碗酒。”
袁崇焕微微一诧。
刑场群情激愤，“哪里来的贱人……”“还不赶快拖下去！”更多的仍在嚷嚷：“剐了他！剐了他！……”
翦春罗面不改色，又将碗递近了几分。
酒名薤露。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刽子手如梦初醒，抢上前一把将碗打翻。地皆迸裂。酒碗的残片中，一缕白烟轰然腾起，赫然便是剧毒。
嘈杂的人声顿时小了下去，好似大海退潮一样。
（三）
袁崇焕块然站立，看定了这个陌生的女子，眼神清明平静。
翦春罗眼中，有光芒莹莹。
京畿百姓都恨他入骨，翦春罗是怎么知道真相的呢？
袁崇焕淡淡地笑了。
翦春罗的眼泪如破闸之水汹涌而出。
刽子手一左一右，挟住了袁崇焕。
袁崇焕忽然挣脱了。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在朗朗的吟诵声中，他从容地走向了刑柱。
那天的情景，据张岱《石匮书后集》记载：“……遂于镇抚司绑发西市，寸寸脔割之。割肉一块，京师百姓从刽子手争取，生噉之。刽子乱扑，百姓以钱争买其肉，顷刻立尽。开膛出其肠胃，百姓群起抢之；得其一节者，和烧酒生啮，血流齿颊间，犹唾地骂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骨肉俱尽，止剩一首传视九边。”
翦春罗随即被捕入狱。无论禁卒们怎么拷问，宦官们怎么逼问，她始终咬定是一己所为。最后，刑部没有办法，判了个流刑了事。
明思宗本想杀一儆百。但是，自崇焕死，边事益无人，明亡征决矣。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破北京。明思宗自缢。同年，清军入关。
甲申三月暮，天子守国门。
（四）
岭南流放地。
翦春罗倚坐桌前，听着屋外的铁马敲风。昔日湛如秋水的眸子，已然全盲。
十四年前，有人夤夜叩访，求购鸦片膏。翦春罗断然拒绝了。那将官苦求多时，无奈说出原委：他是袁崇焕的部下。督师明日就要上刑场了，而且是剐刑，是剐刑中最重的一种，足足要割上三千五百四十三刀才使人断气。袁崇焕深得军心，将士们无从解救，只能借助这种药物，设法减轻他的痛苦。
翦春罗听后默然许久，将一只小匣子秘密交给了他。
然而，当她第二天早上被盛大的游街所惊动时，才意识到，刚烈磊落的袁督师根本没有接受鸦片。
医者父母心。
于是，她铤而走险了。
没人知道，她在学成出师前，曾立下重誓：“弟子终生不将毒药予人。若违誓言，有瞽双目！”
酒碗中，波光粼粼。
刑台上，刀光冽冽。
血，一滴滴沁入柱子缝里，再从柱子缝里滴下，溅开在扬起的灰尘里。
不知他在弥留之际，是否还记得那句“心苦后人知”？
翦春罗唯有叹息。
月色岑寂。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飘过一层淡绯色的迷雾。
——桃花瘴。
翦春罗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
香腥浸骨的瘴气，慢慢罩住了小屋。
后记：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从死去的土地里培育出丁香。”
关于袁崇焕的死因，梁启超和金庸都作过很好的分析，特别是金庸，除了当时的政治气候外，他还提及了袁崇焕和崇祯之间的性格冲突。本文想写的，只是程本直、佘义士那样的人。他们身上体现了人性的光辉。
翦春罗，学名：Lychnis coronata，又称翦夏罗、翦红罗、翦金花、雄黄花，石竹科，多年生草本。入夏开放，花呈红黄或朱砂色。花瓣齿状，浅裂。根供药用，功能消炎止泻，外用治腰部癣。主要分布于长江流域地区，如江苏宜兴、溧阳等地。
戊子冬，晚香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