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的名字,是在中国上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后,以一种非常奇特的方式,被大陆的知识分子和普通中国人所熟悉的:他的一本名为《丑陋的中国人》在台湾先出版后,被输送到了大陆。顿时,引起国人强烈反应。暂且不说书中大量抨击中国人本身缺点与毛病的激烈言辞,光是书名中的“丑陋”二字,就已经引相当多的知识分子恶心与嘲讽。据我所知,很多大陆的知识分子,从此对这个名叫“柏杨”的人,保持相当远的距离。也尽量不愿讨论他的那本已经变得“臭名昭著”的书。甚至有人把柏杨与他书中用来形容中国人的“窝里斗”的专用词“酱缸文化”,反过来用到了他柏杨的身上,认为他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酱缸里的蛆,并很有些人执意地认为,柏杨这本书严重地损害了“伟大的中国人民”的光辉形象。中国人(更主要地是一群所谓的精英知识分子)从骨子里天然地认为,自己是生活在middle kingdom里的人,而不应该被洋人们称作什么远东地区里的人,我们中国人生活的地方才是这个地球上最中心点,这里的人们自然是最优秀的。
只是很遗憾的是,他的书在大陆出版时的形式,已经不是文革时期,很多知识分子只能愤怒,却不能把他奈何。更不能像批判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安东尼奥尼那样,把柏杨“批倒批臭”。我所认识的很多知识分子在我把这本书推荐到他们的手上后,其表情是不屑一顾的,是表露出我很没有文化层次的人的意思的。
其实,中国文化中,真的太缺少柏杨这种敢于直面自己的人了。综观中国人的历史,难道柏杨的话有什么错吗?中国人的确是个“窝里斗”的行家里手,因为在中国历史中,从来就缺乏一种客观真理的标准,从几千年前的“指鹿为马”那时起,中国人就没有过什么真正是非标准,就只能靠“窝里斗”,产生出一个王者,并以这位王者的话为所谓“真理”。中国人就这样一直延续着非常奇怪的“指鹿为马”的文化传承的,并未因为时间的推移,有过什么实质上的改变。
事实上,在一个正常的文明进程里,有着不同想法的人们,应该有表达不同意见的权利,所谓agree to disagree。也就是说,每个人都有说出自己心里话,并且说出有可能与别人不一样观点的话语的权利。但在一个有着所谓四千年文明历史的中国,很多不同观点与意见不是被埋没,就是说者被砍了头。而读柏杨先生反观自身缺点,并在公开场合说出自己民族缺点与丑陋的书,却几乎成为了某种奢侈。难怪他在书的开头曾这样慨叹道:“多少年以来,我一直想写一本书,叫《丑陋的中国人》。我记得美国有一本《丑陋的美国人》,写出来之后,美国国务院拿来作为他们行动的参考。日本人也写了一本《丑陋的日本人》,作者是驻阿根廷的大使,他阁下却被撤职,这大概就是东方和西方的不同。中国比起日本,好像又差一级,假定我把这本书写出来的话,可能要麻烦各位去监狱给我送饭,所以我始终没有写。但是我一直想找个机会,把它做一个口头报告,请教于全国各阶层朋友。不过做一个口头报告也不简单,在台北,请我讲演的人,一听说要讲这个题目,就立刻不请我了。”那么,为什么中国人传统上就不喜欢听,或听不进去反面意见呢?
事实上,还是所谓的“中国文化”,也就是那个“酱缸文化”在起着作用。在我们中国人最感到骄傲的几千年的文明史中,最缺乏的就是“实事求是”,最不被接受的就是“客观真理的标准”。也就是说,最令人遗憾的,就是一种“普世价值”上的绝对真空。常常是某个人的喜好,决定了某一时期什么是所谓的“客观真理”这种“客观真理”最大的特点,也最具备破坏性的特点就是,它不具备稳定性,更不具备延续传承性质。它会在某个人的生命结束之际,而宣告破产,并再次出现“普世价值”的丧失。于是,中国文化中生活着的人们,似乎一直在找寻着什么,却永远不能企及到什么。于是,中国文化中生活着的人们,似乎越来越没有了找寻什么的习惯,也因此越来越远离了对真正意义上的“普世价值”的一次又一次的追寻。最终,在柏杨眼中,这种缺乏普世价值的“文化”成了一种“酱缸文化”,一种“窝里斗”文化。也因此成了“一盘散沙”文化。
今天,时间来到了21世纪,在人们“莺歌燕舞”地欢呼着中国文化在世界范围内越来越受到洋人“重视”的同时,在欢呼着汉语将成为本世纪某时期将成为主导世界性语言的时候。读一读《丑陋的中国人》,可能会使我们变得突然回到理性上来。事实上,“丑陋”的另种表现形式就是:无端自大,酱缸文化的深层表现就是使用井底青蛙的眼界看世界。
可以这样说,一个民族真正走向世界之林之际,最重要的一点,还是要在这个民族的心中构建基本的“普世价值”,而非只有不可持久的所谓的“客观真理”标准。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是,要有一种agree to disagree的伟大胸襟,而不是惟我独尊,舍我其谁的霸道嘴脸。
柏杨走了,但他的《丑陋的中国人》一书,相信会一直陪伴着中国文化继续前行。他的书将永远具备“浇盆冷水”的作用,使得人们在黑暗或光明的道路上前行累了休息时要读时,成为一本让人理性思考的书。2008年,一个中国奥运年,是我们走在光明段的时候,也许有必要在有空时,读读他这本书名起得很刺耳的书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