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些文字不仅是见证。旷野狼籍,他默默收集那些骸骨、碎片、灰烬,倾以内心光与泪,于是残酷中溢出暖意光泽。尽管这是一部患难之书,但弥散着人性的善意、尊严、真诚和勇气——人性之光。” 自己想说的一平先生都已经说了,只希望——更多的人能读到这样一本好书。 |
|
(一) 朋友告诉我高先生的《寻找家园》即将在大陆出版,我为之高兴。此书稿,高先生写了十多年,朋友们为之出版也奔波了四、五年。好事多磨,但也可说是历经艰辛。尽管有些文章尚未收入,些许文字也有删改,但事能至此已属不易,感谢那些操劳的人。 一些年来,我断断续续读到高先生的文字,每每都有感动,有时合卷长叹,感慨万千。人类的历史并非乐观,尽管世界有了许多进步,但统而观之却不免黯然神伤。这个小小的星球,人类足迹短促,但血泪瀚漫。即使今天,我们的目光如果不只盯着发达国家,人类的处境也是惨淡难言。毕加索的格尔尼卡不只代表当时,也是整部人类历史的缩影,直至今天。所谓文明是相对人之残酷野蛮而言,由此而建立而存在而有意义。人们说文明是苦难的凝结,由不幸所孕育。如果一切都好,即不需要什么文明。文明这个词语触目醒亮,如高山远海,其实内里凄然,刀痕累累。旷野之树,春华秋实,而根则扎于无尽黑暗。 中国近两世纪惊天地泣鬼神。可是在两个世纪中,我们的苦难并没有凝聚为文明,反之文明的因素却不断地流失,因此我们总是灾难接连灾难。想想吧,持续了近两百年的灾变、战争、革命,难能有个喘息。至文革,登峰造极,中国野蛮残酷到极至。80年代,历史颤动了一下,我们于是离开惯性,开始想一想。但发现,我们已经没有了文明的能力。首先我们已经不能以文明的目光与言辞记忆、判断、阐释、叙说我们的经历。我们置身荒蛮,呲牙偻骨而不自知。我感慨中国的不幸总是白白地流失。文明已毁于我们的内心,这是真正的悲哀。如何找到一个立点,恢复内心的力量,让文明之光渗入血迹,使苦难成为文明的经验,以至精神呢,并将之交予后人,使他们走出往复之灾难,人道地生活?这是我的期愿,也是我的痛苦。当然,这些问题甚复杂,有关政体,却又不全然。两百年来,这是一部文明的持续倒塌,并非单能以主义解决。我们的处境远比俄国、东欧、二战德国和犹太人困难复杂得多,可以说人类从未经临过如此之困境。 (二) 我不虚张这部书多么了得,也不将之与索尔仁尼琴相比较;但对于中国近半个世纪的历史,这是一部珍贵的文字。这部书可以传予后人,固然它还有所散简,但在中国未来的文明中,其必是一束永久的记忆——不仅仅是见证,也是焚毁、苦难中人性之光。这些文字在读者的心灵中必将生长,也会纷纷散散地带回许多人的日常生活。 我喜欢观望废墟,在了无所存的遗址上徘徊。我祝愿那些欣欣向荣、孜孜进取的人们,但我门则属于那些毁灭的遗迹。地老天荒,废石残垣,或碎瓷,或锈痕,即使是一小小泥版,你也可以听到往昔之音,那是人的温暖,是恒古以来人对家园的驻守和激情。高先生的文字即是毁灭后废墟上斑斑遗迹。我似乎看到那些文字由夹边沟连连骨骸和灰烬间冉冉升起、汇集,如同铭刻于夜空的碑文。酒泉,神往之名,中国古远诗情;可怎么就尸横恶臭呢?而仅仅十年,那几十万苍生白骨、冤魂鬼魅便在无尽风沙中掩埋得了无痕迹。历史不残酷吗?残酷得使残酷没有痕迹。但是,人在时间中的居所呢?当大地上的房屋被摧毁,人亦丧失记忆——时间的家园,我们如何在大地安身立命?当然,可以趴下四足而行,我们正鬃毛滋生。 记住那个“兰皮袄”的故事吧,那无辜的母子;记住残酷中那件皮袄的温暖,“爱是一种比死亡更强大的力量”。其实那件皮袄就是家园,它被掠夺、践踏、消无片迹;而当它被重新记忆、讲述,它即重新到来,具有暖意,是讲述者由死亡重新给予其意义,你会看到它,走入其中,它使我们在残忍中祈望,落泪、倾听母亲的颤栗。家园在心中。 (三) 这些文字,是先生片断片断的回忆,总而一生。每篇一片断,四方八方片片汇集,而有一生大致轮廓。“梦里家山”、“流沙坠简”、“边缘风景”三集,为生命的三个阶段,亦是中国当代之历史。高先生这样做只是由简求实。这一代人历经磨难,生命七零八落。如此一生,何谈完整?读过不少文革小说,每每失望。艺术有其局限。如果小说是虚构,那么真实何在?将奥斯维辛纳入虚构,即失去其意义。真实只有意义相对不足时,才需要虚构。如果它沉重得将你坠入地狱,它就是你的生命,你必须穿透才能自救。重要的,它是你亲身所历。虚构、非虚构,是一个界线,你必须守住真实,然后才能有那一端。你知你在。先哲云:行有余而为文。高先生写过小说,但此稿取记实,说是明智,其实是诚实。那些经历对他如此重要,需要牢牢看守,连同细节。比较中国人的经历,《瓦格纳医生》是简单的。将如此复杂破碎之人生挥就为浑然巨制,当然好,但超乎可能。我们毕竟是置身其中,在此时。于是高先生用了老实的笨办法——木纳法,由实由碎片做起。他在废墟上拾捡零落的碎片,细心擦洗、审视,慢慢地积攒、拼合,在时间缓缓的水纹中逐渐恢复其轮廓。 严肃的回忆不单是“回”与“忆”,其是生命的重新经历,忆、审、思、识、断、释,由此他修整经验,重新赋之价值与意义。这即“人”——人之家园——的建立。“吾日三省吾身”、“认识你自己”,从不同的角度显示了与之相似的意义。这部书大多是悲哀而残酷的故事,是“家园”的毁坏,片片章章碎心触目。这些文字不仅是见证。旷野狼籍,他默默收集那些骸骨、碎片、灰烬,倾以内心光与泪,于是残酷中溢出暖意光泽。尽管这是一部患难之书,但弥散着人性的善意、尊严、真诚和勇气——人性之光。“老实人”、“韩学本”,怎么理解他们呢?那是百里废墟上的小屋、微火。其实这就是“家园”,“人”毁而复生。 劳改中,他曾在小纸片上用芝麻大的字写道:“苦难在我的心灵中践踏出一片荒凉的地域,我心灵中许多美好的东西都枯萎了,死了,再也唤不起我的一点激情。由于没有这些东西,我早已感到自己不再有灵魂和生命,不再是一个活人。但是曾几何时,这片荒凉的土地上竟奇迹般地长出了一些小小的新苗……”。可以说,这是此部书稿的早时芽叶。死亡、苦难,但其心不死,他的文字秘密抵达,滋育人性,呼唤生命、水、光、草木和颜色。艰生苦旅。他说:“往事并非如梦,它们是指向未来的。而未来正是从那浸透着汗腥味和血腥味的厚土上艰难而又缓慢地移动着的求索者的足迹中诞生的。”此书如是。 高先生偶然出死而有此著,但有多少人未能走出夹边沟,未能迈过1976那道门槛。“我感到深深遗憾、常常为之扼腕顿足的是,在那魂牵梦萦、尘沙弥漫的北国,在那辽阔、干枯而又赤裸的大野上,又有多少这样的足迹,不留痕迹地消失在荒凉的悲风中了”。安息吧,那些消于泥土的骸骨和魂灵。
(四) 海明威说:“人不能被打败”。我尊重他,也尊重美国积极乐观的精神,但众生于世大抵不幸——何止是失败?否则何以有基督佛陀?人可以失败、可以毁灭,但终有一些不能放弃。比如教徒走向死亡时的祈祷;父母终前对儿女的祝愿。“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许多时候人谈不到此,但人之为“人”得有些什么,其最后那点良善、尊严、意义不能放弃。此点微小,但是立足,超越种族、宗教、文化、制度与时间。 高先生生逢抗日,之后是内战、是新中国。父死、妻死、女死,三代非命。他亦几死一生,廿年劳改,家破人亡,再入狱,晚年流亡异域,算是“得福”。人称高先生是哲人、美学家、画家、书法家、作家,但于经大难之人,这些未免虚浮。先生一生所望不过是人能为“人”,于世自主、尊严、人性地生活,为此他偿付了一生。为求生命之真,他无睹天条,说美是主观的;由于高傲,不引毛语录;于是为右派、放逐大漠;80年代再启用,呼自由,遭围剿,停教,却拒悔过;89年,直言,再入狱;之后,亡命天涯,漂泊异国。 高先生的美学,中心是“人”。他释美学是“人”学,“人是美的核心和主体”。而“人”之主在是“生命之真”,人欲达“真”唯在“自由”。 因此其学说反复引用“人的本质”和“自由”等词语。如果穿透理论,其思想明了简单,即在1984大墙之下,其拒绝权力、政体对人的强制与奴役。他由“螺丝钉”的另一面,闪现“人”的光彩。此一点,是高先生一生之重。50年以来,中国精神和知识界沉沦殆灭,由此方知高先生精神之珍贵。此并非先知先觉、大智大勇;而只是生命执著于“真”。这其“生命之真”的具体内涵,绝非求仙炼道。高先生是以美学释身行和信念,此立世之言,远高于学问。 高先生写“老实人”,实则也是自己,二人殊路同归。后者儒生,求仁救民;而他尊个性,尚人之真。中国古老哲学中,“真”与“仁”同样高远智慧,是中国文明的两个源头。近乎喻言,由于“真”和“仁”两人均不见容,屡经摧残,几死一生;但他们也都“始终保有那份真诚”——持正秉真、心志不泯。“士无恒产而有恒心,此之谓乎?”“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他们是古老文明毁坏后存的薪火。人之为“人”得有所“是”;有所“持”;有所不“弃”。此所谓“恒”也;“一”也;“天不变,道亦不变”。 “真”与“仁”由“人”相通;而“人”和欧洲“文艺复兴”、希腊精神亦通而融。立于“人”:“仁”、“爱”共源;“真性”与“自由”相交。时间、语言、场境的隔阂其实是可以打通的。文明之间,在知异而融通。中国的精神大抵是宿命,但高先生的文字容纳了理想。我用另外的话说:将肯定精神指向无限。请注意他文字的亮度,即使是记述残酷也润有光泽。这是“有神”精神的穿透,是打开大屋顶之后的汲取收纳。人的命题大致相近,事不同而性一;境不一而心同。立足于“人”,即通而融、不惑不失。高先生92年去国,在外窘困,但拒绝搬弄政治;可寄居篱下,却宁穷而自立;能托名炒作,却孤寂缀文不舍。处喧嚣闹世,矜然自持;尚艺术,喜齐白石、毕加索,却视杜尚的马桶不过是马桶。先生人之为“人”,“一”也。 (五) 高先生离群索居,人称其隐士,其实他是“热”性人。不从俗流,并非不近人世。“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80年代,高先生满腔愤然,有框世济众之心。他高昂自由,呼唤人文精神。同辈说他极端。他批评《绿化树》是穿裙子的男人;“大墙文学”将血痕稀释为胭脂;“寻根文学”逃避当代严峻现实;某些“纯文学”家陷于“诺贝尔情结”。所言未必都恰当,但可见其精神。89年,中国知识阶层集体屈从,拥护“镇暴”,而他为直言入狱。90年,两个遭追捕作家登门求助,其不顾安危,给以保护,为之筹款、治病,直至送他们安全上路。他实是理想的人。 中国人讲超脱常是遮掩,酷政下忍气吞声不为过,苟存亦可谅,但转而巧取则险恶。嵇康是超脱吗?他实则是以身取义。“采菊东篱下”,陶翁骨里乃愤世嫉俗。50年代,一个20的青年,无顾学者如林,天罚如铁,非说美是生命。此是赤子之心,超脱之境。真超脱是大担当,置生死于外。释迦,普渡众生;基督,为众人赎罪;老子,人不畏死:孔子,仁爱……。“超脱”,要从“担当”去看,如此可以走出谎言。 《寻找家园》是一部担当之书。其以个人经历记述中国当代之历史,以之为见证,为思考,示中国之灾难、权力之残暴。作者誓要在废墟骸骨间,为历史留下记忆,以望建设未来人性之家园。作者的一向是脚下的石粒——具体真实的个人经历;一向是过去、未来之时间,其要以前于后留下“人”的印记。因此,他可以无睹时尚,不计虚名,漠然得失,十数年寂然秉笔。“昔西伯拘羹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劂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一部文明由此而来。他说:“我们这些能拿起笔来写作的人,确实是幸运的。在他们中止的地方前进,是我们对生命之神的最好答谢。” 我读到一篇小文,“不该如此远去的背影”,作者胡继华称高尔泰先生“真力弥满”“铁骨铮铮”,“把‘人’执着地写成历史的主题”,“给历史凭添一缕英雄主义的亮色”。他又说:“高尔泰先生远走他乡,留下了令人忧思而且令人悲愤的精神真空”,“时间总是冷峻无情,把生活舞台上的匆匆过客打发成历史深处的渺茫背影”。感谢这些可敬的记忆,希望惦念他的人能读到《寻找家园》。他们大概不会失望。意义存在于时间黑暗的底层。消失的是过客,呈现的是精神。由此说,他的消失并不遗憾。《论美》是他二十年放逐的呈现;《寻找家园》是他十数年流亡的再呈现。恰当地呈现,恰当地消失,乃命运之幸运。还是让我们回到美学吧:消逝是一种美,因为其留下空旷也留下永久的记忆和回声。其实,那就是家园。
2004年6-7月于伊萨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