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居住在岛上,只有他们两个。白日在果树下乘凉,夜晚把芭蕉叶铺在潮汐退去的沙滩上——那是他们的床。然后,他们在如雨的星空下闭上眼睛,把那女人的头发当作枕头。他们赤裸地拥抱着睡去,把彼此的皮肤当成清凉的席子。
某些时候,海浪的声音如此巨大,风又好像从很远的地方游荡而来。他们坐在小小的山坡上,不禁想到自己的来历。他们已经忘记了。似乎自有记忆以来,他们就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有时候,像一个逐渐淡去、模糊的梦,他们想起人。因为海浪冲刷着沙岸,他们想到海浪里可能裹挟的一切东西。如果那是一个人呢?一个被遗弃在海里的人,被海浪带到他们脚下。那么也许他们得寻找一些新的芭蕉叶,铺在身边,让那个疲倦的人躺在上面;那个人成了他们关注的新焦点,分散着他们原本只专注于对方的注意力;在那个人离开之前,不得不介入他们每天的生活,随他们汲水、乘凉、穿过长满野果树的山坡,或是在风里长久地散步。而夜晚,也不再是他们两个人的,甚至女人还得穿上衣服,用树叶编织成的发带将头发绑起来。他们谈到这想象中的一切,期待这样的事情永远不要发生。而恐惧熄灭后,他们突然发现星星、树林还有沙子都那么平静,连海浪也不过轻轻地歌唱,用脚尖踩着柔和的拍子。于是,他们微微惊讶而不安,不敢相信这深邃的、像卷起来的毯子一样的宁静竟是属于他们的。最后,他们用亲吻刷洗彼此的身体,在黑暗中眨动着眼睛。
长久地,在属于他们和鸥鸟的这一片岛上,他们生活着,仿佛不会老去。
而有一天,他们看见一个庞大的影子出现在灰色的雾里。海浪的声音显得沉闷,海水泛动一种抑郁的颜色。影子在很远的地方,可是随着晨雾的消散,他们都看到了那艘大船。
他们跑上山坡,看见船如此巨大,凝结在海面上。他们曾看见过别的船,那些船从遥远处驶过,像一个渺小的、洇开的墨点儿。从来没有一艘船像它这样巨沉、这样逼近。夜里,他们看见船上一层层闪亮的光点,那些光刺穿海雾,使他们无法安眠。夜晚变得漫长,使男人和女人不得不谈起这艘船和他们原本不曾想到的事情。
他们猜测着船上会有些什么人,来自哪儿,要到哪里……
女人突然问:“要是他们来了,你会跟他们走吗?”
男人说:“可是去哪里呢?”
女人说:“去陆地上,去他们住的地方,那里有城市,夜晚像白天一样明亮、热闹。”
男人说:“那你呢?要是他们可以带你去,你要去吗?”
女人对于男人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不太高兴,她说:“不知道,或许会去。”
男人对于女人的回答不高兴,停了一会儿,他说:“这地方很好,但我也不喜欢总呆在同样的地方。”
他说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在被光亮弄得浑浊的黑暗里揣摩着女人的表情。
第一次,他们没有相互亲吻而睡下了,也没有搂抱。男人感到他和女人的身体都在冷却,于是他伸手抚摸她的背。而女人心里想到的是那想象中的、诱惑男人的城市。她已经到了那里,被水流一样的人群裹挟着。她还没有找到他,却看见许许多多衣着美丽的女人。于是她羞惭了,她闻见她们身体浓烈的香味和她自己身上海水的咸味。他说“但我也不喜欢总呆在同样的地方”,在她心里,她就是那个会被他厌倦的“同样的地方”。在她的想象中或是梦中,他已经离开了这个属于他们的岛。她不再相信他的手指。
而男人的手绝望地停在女人冰冷的背上。那个身姿几乎是冻结的,是石的。他不相信她竟然睡着了,他悄悄起身看她,感到她的双眸紧闭,像关紧的门,他被拒之门外。他又不经意瞥见那些让他睡不着的光。他恨那些毁坏黑夜和平静的光。其实,他又是害怕的。他能感觉到这庞然大物越来越近,他甚至相信他闻见了这海域中弥漫着的一种陌生的味道。可是他猜想他的女人在盼望着什么,因为她总是长久地注视着船,若有所思。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竟然不再告诉他她心里在想什么。所以他也没有告诉她他心里一直在害怕,他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他感到无力。他当然阻止不了那艘船来摧毁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岛,他甚至无处可逃。他想恳求她,恳求她身体的庇佑。他又恐惧又孤独,而她的眼睛和身体却同时向他闭拢。他仰躺着,天空中有大片的流动的星群,他听见沙子在吮吸海水。他想即使在这样的安静里,那艘船可能还在开动,向这里靠近。他悄悄起身,走向海边最能眺望远处的一块礁石。他爬上去,坐在那里向远处望。他已经能看见灯火是从一格格舷窗里射出来,那艘船像一团热烘烘的光与噪音的烟雾。
女人一直在倾听着,当她再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时,她睁开她的眼睛。于是她看见男人的蹲坐于礁石上的影子。他多么痴迷地张望,像个好奇的、要逃离家园的孩子。
每一天睁开眼睛,他们都看见更靠近的船。他们能清晰地看见甲板、楼层、高耸的烟囱、拥挤在甲板上的蠕动的人群。有一天,海水将鱼群的尸体冲上沙滩,海鸟凄厉地尖叫着扑向黑色的礁石。巨大的船体遮住了风,将阴影投射在小岛上。男人看见女人站在阴天的光色中注视着仍在自杀的鸥鸟。他扶住她的身体,她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跑走了。男人伫立在沉闷无风的海滩,他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孤独,而眼前鱼群和鸥鸟的死去又令他绝望。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走上山坡去寻找女人。
他看见她躺在一棵树下。他几乎认不出她,她的身体在一堆树叶之中。她平静地躺着,注视着头顶的天。她似乎做好了一切准备,连衣服也穿上了。不知道为什么,男人此刻为自己的赤身裸体而羞愤,他在她身边坐下来,面对着她背叛的、一无所见的眼。他不相信背叛,因为这在他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他期待着她向他解释,或者是把那件拙劣的树叶装脱下来。他突然想到:他将带她离开这里。男人在沉默中坚忍着,可女人什么也不说,最后她竟然闭上了眼。
男人突然感到无法抑制的悲伤,想扑到女人的怀里,陷入她的肉。他冲动地撕扯她脆弱的衣服,女人惊恐地睁开眼,她奋力阻挡他,保护着自己的衣服。她越是反抗,男人越难以控制地狂暴。最后他完全撕毁了她丑陋的衣服,任由她无力地哭泣。他在她的哭泣中占有她,他要粗暴地杀死她每一个离开他的念头。有一刻,他突然感到汹涌而来的巨大的宁静,像海一样淹没了他。他完全无力了,像死去的鱼被冲上沙滩,他搁浅在她的怀里。他想:他要带她离开这里。他要偷偷地造一艘小船,强迫她和他一起驶向另一个地方。他们将找到另一片属于他们的岛。那个岛更遥远,是任何其他的人都无法到达的地方。他在各种怀想中感到恬静,在她温暖的皮肤底下感到恬静。
他安静下来。女人感到除了他痛楚、微弱的呼吸,他就像死去一样安静。天空在她头顶变成了墨蓝色,黑夜即将来临。没有人会知道第二天的事,这曾经属于他们的岛也许明天就会被占领、破坏甚至消失。她想到那些死去的鱼群,扑向礁石的鸟。她是否也应该像它们一样?她知道一切都要毁了,但是她还不想离开这个人。现在他将脸埋在她的胸脯里,身上散发着孩童熟睡时的气息。她感受着他,不相信他刚才突如其来的粗暴。这也许是他的告别,谁知道呢?她想到她应该有一件衣服,以便她能跟他走。可是他显然厌恶她的衣服,毫不留情地毁坏了它。她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她只能紧紧地搂住他,不让他偷偷挣脱。
她不知道男人什么时候离开了她,她睁开双眼时,一个人躺在树下,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树叶。山坡上晨雾浓重,她跑下山坡,一路上寻找着他。然后她来到海滩,海滩也空无一人。她猛然意识到海天异常空阔,那艘船与岛相隔了遥远的一段距离。她看不到船上的人群,也没有任何嘈杂的声音。她相信那艘船在驶离这个岛,同时她相信男人已经走了,他一定是在半夜趁她熟睡的时候登上了那艘船。它终于带走了他。
她倾听着风穿过叶簇和礁石的声音,想象他在一片漆黑中告别这片岛。他站在光明的甲板上,看着远处一团黑色的暗影的消失。他对一切感到新鲜、刺激,他满心振奋。
女人遥望着那艘船。在一段时间里,她是个完全空白的观察者。然后,她跳入大海,漠视青黑色的海水,漠视死亡。她游向遥远处的影子,漠然使她身体坚强如一块石头,同时她又是轻盈的,像一片漂浮于浪头的泡沫。她在生命与死亡的边缘漂流,在梦幻与真实之间,有时候她感到海水像云彩托着她毫无分量的身体。她的眼前出现了虹光。
他们把这个赤身裸体的女人打捞上来。在一个小房间里,女人在一张紧紧裹住她的毯子里醒来。她终于登上了这艘船。在她康复以后,她向每一个人询问男人的消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样一个男人,除了她,他们没有发现任何陌生人来到这艘船上。现在是她站在甲板上遥望远处的岛屿,她知道他们的岛早已看不见了。她想到在那个独自醒来的早上,她并没有怎样地寻找男人。占据她的眼睛的,只是这条船。或许他只是在山坡的另一面,或是某一个她没有经过的地方,她甚至没有喊他。现在是她向着看不见的岛屿告别,驶向未知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