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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不肯栖…

2008-02-17 20:44:30    张志扬

除了书名和引子是真实的
其它都是虚构的
  
  
引子
  
陆儿要我检查她背四十首宋词——作为暑假作业,每背一首,都要打分签字,当然是要非打到一百分不可的。也真难为她,四年级的小学生,那么多她根本无法理解的婉约派、豪放派宋词,她都一字不差节奏准确地背出来了。
  
当背到苏轼“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我捱住了!
  
“外公,打分呀,你怎么啦?不对吗?”
  
“啊,对,对,一百分。”
  
“陆儿,这首苏轼的‘卜算子’,你懂它的意思吗?要不要外公给你讲讲?”
  
“还没背完呢,下一首,‘雨霖铃-柳永’:”
  
…………
  
看着陆儿在房间来回走动,口中接连不断地背诵着李清照、欧阳修、范仲淹、辛弃疾、晏殊、秦观、周邦彦、陆游、王安石……我的心不知是在云里还是在雾里,早已弥散得不知所终了。
  
1
  
惊鸿送了我一本自选集,内容大都是他多年压在抽屉中的一些不同时期的读书笔记,还给它取了一个书名——《拣尽寒枝》。
  
“拣尽寒枝”?恁熟的,词句还是诗句,宋代还是唐代,一时就是记不起来。曹孟德有诗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已属不祥之声。惊鸿为何用“拣尽寒枝”——“不肯栖”?
  
我心惆怅……
  
2
  
时过经年,今天突然被陆儿的背诵挑动,豁然中竟是一片沉郁!
  
惊鸿是中国现代学人中最耐得住寂寞的人。就学术功力来看,今天恐怕很难有出其右者。
  
学术圈都知道,惊鸿步行的学术领域渐次有:美学、心理学、哲学、浪漫诗学、神学、社会学、史学、政治哲学、西方古典经学,中国古典经学,中外文学,等等。而且他在这些领域都决非是走马观花地浏览或浅尝辄止地猎奇,事实上他下的工夫并不逊于每一个领域中的专门家,特别是进出的眼光,更有他人力不能及的精到之处。好在每一个时期都有著作留下足迹。有心人是可以见证的。
  
或许可以说一句并非夸张的断言,今天的学术界,特别是中青年学者,尤其是上了路的带着中西方现代性问题的青年学者,惊鸿的研究成果,包括重新选读、翻译、主编的各种西方经典以及研究性集注释——都是绕不过的门槛。
  
3
  
即便如此,惊鸿在《拣尽寒枝》的“前言”中仍然说出了自己读书的甘苦:
  
“我一直都不大清楚什么书真正值得去读,即便知道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康德、海德格尔的书值得读,也不知道怎么读……实际上,我一直在不断自个儿摸索什么书值得读以及如何读——而且始终带着一个心愿:想要清楚知道,因现代性而支离破碎的中国学术思想最终在哪里落脚……”(重点原有)
  
读来是不是有些令人心寒?偌大一个文化古国,一百多年来向西方求学的读书现状,在明智者那儿含辛茹苦仍晦暗不明,而其他人想或要“进入历史”,进到哪里去呢?或许他们找到了自己的“落脚点”?所谓启蒙传承代不乏人。他们可曾想到成为新传统的“启蒙”是否也到了该启蒙启蒙的时候了?
  
换句话说,在时髦作家风起云涌的今天,能安心读书是一回事,精心地读什么、尤其是怎么读,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后者不解决,怕“西学东渐”再百年,还是“石头城上,望天低吴楚,眼空无物”吧!
  
至于——我总喜欢跟在后面问——是否到了把“西学东渐”换成“西学中取”的时候,以至摆脱“永世跟随”地“精神在押”,而独立互补的自主起来——那更是入门之后很久亦未必可得的事了。
  
中间经历的沉浮是如此之多,我们这一代人因袭着上一代人的重负,在许多敏感的学者那里,西学已不再是福音,几乎成了“人是可能死于羞愧”的阴影之谷。一百多年来的向西寻觅何时是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否该有寻回自身的思考?
  
人们感受到了这些寻觅者的寂寞吗?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4
  
惊鸿真会吟诗!千年前苏轼的这阕“卜算子”,几乎每一句都像是千年后惊鸿的自况。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幽人”与“孤鸿”已属另类,当然是谁也不去追随的另类。
  
“幽人”,不单纯是如苏轼被贬谪、被另册的“幽闭之人”,而还更深地关切着“幽僻处可有行人”的“幽行者”。
  
“幽”,暗示非“光”所趋之若骛的“显学”,它在“光”所不到的“幽僻处”——“悲凉之雾遍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唯深察而独步者也。所谓“独步”今天还有一层意思,体制外的自由选择。
  
一进入自由选择,还必须继续进入自由的苦役:自由选择中的不自由出现了,因为爱智不是为了自娱,而是为了寻求,甚至,渐渐在寻求中有所感悟地追求起来,然而,愈有所感悟地追求愈不得追求地寻求,如此寻求变成追求,追求变成寻求,自然始终在寻觅不得地“独往来”中。
  
那“缥缈孤鸿影”不是实在的孤鸿落下的缥缈身影,仿佛是幽人与孤鸿彼此形影相吊。
  
“幽人”已成“孤鸿”,不是“象”——“面包象基督的肉,葡萄酒象基督的血”,而是“是”——“面包是基督的肉,葡萄酒是基督的血”。“幽人”就是“孤鸿”。外在的类比直接转化成内在的隐喻。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什么东西使“惊起”猛回头?——“有恨无人省”!——它或许是诗教中的“诗眼”,我们可以窥见什么?
  
如此长久地来回寻觅达一百多年难道不令人奇怪吗?更奇怪的是人们偏偏不奇怪了,就像这个激发思的时代最激发思的东西恰恰是我们不会思——于是才简化为一个惯性地逻辑推理:“求学就是求真理,求真理就是求西学,懂西学就是懂真理,反正西学皆真理”。启蒙在这个意义上仍只是换了一条辫子——清人的辫子换成了洋人的辫子——如影随形,不,如形随影,那影就是西方人的“意识形态辫子”的“影子”。
  
“西方意识形态”是什么东西?是那些一个接着一个被砍下来的堆满形而上学战场的“头盖骨”吗?除了西学自身不断的王冠落地,其灾难性后果更殃及鱼池——世界涂炭;“现代性危机”、“生态危机”接踵而至。西学尚且难以自处,学西学者“何去何从”,实际上今天已变成“死还是活”的哈姆雷特难题——人们竟然不奇怪了,跟随跟成了习惯。真是“不应有恨”啊!
  
其实,今天的中国学人,西学进不去,中学回不来,悬在进退维谷的无根状态,百年久矣,难道还要继续“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为什么不———“拣尽高枝成名家,荣归故乡里”?
  
平心而论,如此“拣尽高枝成名家”也是该到时候了,没有什么不好的。它毕竟是一个时代的标高之作,就像今天现代化城市的标志——巍峨高楼,总是一道文明景观。启蒙不就是要启得明白吗?你站在黄浦江边向两岸放眼望去,上海的富有,不,中国现代化的富有,一目了然。露富又怎么样,没有它,如何能震惊全世界,力量总是要显的,做事总是要做大的——“域中有四大,天大地大道大人亦大”——应该为之鼓而呼:“强名之曰大。”
  
问题是“大”的取向,是“大而伯之”,还是“大而化之”?这恐怕是两种不同境界的“大”。这不同境界何以深察?不同于“大而伯之”的“大而化之”怎样才能不是“囫囵之论”,而是逾强而制强的“出神入化”?
  
于是,另有人宁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启蒙,仅仅对“能在时间中带来的无知变有知”、或对“能用有知推进到无知继续获取有知”的种种“进化论”有效,它本来就在技术逻辑的平面结构内。但是,启蒙不是能够把任何东西都启到明处一目了然的,那它永远启不到的幽明不必说了,就是启蒙启到明处的“真理”很可能本身显就是隐,即遮蔽着遮蔽,已是“双重遮蔽”的更引起令人生疑地问。我们学了那么多的“西方真理”,现在看来不过是“意识形态”,不过是“把特殊的东西说成是普遍的东西,再把普遍的东西说成是统治的东西”的“强力真理”。科学技术就是它的物化形式。
  
所以还是人各有志吧,总有人依然在寻寻觅觅——“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实在“无枝可依”啊,只好独往来、孤鸿影、寂寞冷。
  
5
  
究竟什么东西这么难寻?
  
惊鸿说的是“始终带着一个心愿:想要清楚知道,因现代性而支离破碎的中国学术思想最终在哪里落脚……”
  
前面说过,惊鸿步行的学术领域很多,暂时归纳起来大概有三大转向:
  
哲学向神学——超验维度的拓展与补充(不是因为中国缺失,而是弱化)
  
神学向政治哲学——归根结底维护的或回到的是怎样值得过的生活世界
  
政治哲学向古典经学——生活世界不能一味降解为“技术-欲望-大众化”的“手段王国”,像启蒙理性现代性表现的那样
  
如此“转向”不是猴子掰包谷式,一边摘一边丢,所谓“古典经学”大概说的是文史哲不分家的大人文学,它要求融文史哲于一炉的纯青炉火,方能“极高明而道中庸”地“知其白守其黑”。至于其他的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的技术理性,本应该是以它为“目的”的“手段”,而不是相反。不知什么时候失落了“人文”气象,变成如今天般地“物欲”横流起来。
  
好象是一条河流,比如黄河长江,发源地上游水是清绿的,流着流着,究竟是在哪一段开始变得浑黄,又该在哪一段回到海的青绿?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在哪一段回流
  哪一场暴风雨里
  我失却了我的清绿
  变得浑黄
  
  我吃力地涌流着
  不再有闪光的表达
  让感受
  沉淀在深流
  任触媒
  随着涨落的潮水
  散落在沿途的岸上
  
  我吃力地涌流着
  被冲决的
  扑面倾倒的峰峦
  已成为过去
  只有从不更改的道路
  伸展着无尽的思索——
  那挤压过我生命的峡谷啊
  究竟是我软弱的限制
  还是我顽强的选择
  
  ……
  
萌萌的诗《海,我的青绿》,可是惊鸿回眸的一瞥?
  
进步可能是一个“规则”,但不是一个“主义”,即不是一个真理,所以今天要特别察觉进步之所失造成的进步之纯粹技术化倾向,要不,“知识即德性”如何变成了“知识即功利”(目的)和“知识即力量”(手段)。
  
如何才能把诸手段调整到为世界正义之目的服务的合法性之内,这大概是惊鸿要为之一瞥的那个“落脚点”吧?不独中国。
  
猜测如此。它是无法坐实的,因为还在寻觅。
  
6
  
事实性的结果,或思想事件的事实形态,并不重要,我说的在这里并不重要。它不是我想关注的。而那寻求的身影——“拣尽寒枝不肯栖”,让我肃然。
  
鲁迅究竟有多少世俗的名声,我记不得了,我只看见他“过客”的身影走过了中国现代思想史的开端。
  
如果鲁迅是“过客”,那么,惊鸿大概算“香客”了。
  
他虔诚得像一名香客,但他不是那“在永远的跋涉中寻找着可能根本不存在的神庙”的苦行的香客,虽然还不知道神庙何处,但他已在信仰中沐浴着它的光照,以至他的朝拜如甘露般的安详甜美。
  
不像我,“你是世界的光,我却在黑暗里走”。(注)
  
2007年8月12日 草于深圳黄埔
2007年9月12日 修订于海甸岛
  
注:
  
惊鸿的三大转向我在小得多的范围内也经历着,只是名目与秩序换了。
  
哲学向政治哲学——用语言两不性去西方本体形而上性
政治哲学向诸神之学——用古今之争背后的诸神之争去西方一元一神性
诸神之学向哲学——用元典的无形之道去西方意识形态性
  
去了之后,仍无着落,所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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