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媒体的偶然发现，周常德现在依然是海口市旧州镇中学一名寂寂无名的校长。9月24日，“校长下跪震惊千余学生”的消息让他成为备受争议的新闻人物。“下跪”字眼敏感触及了数千年积累下来的师尊底线。“校长疯了”，一些初三学生私下议论。“他丧失了自己的尊严，败坏了整个地区老师们的声誉。”一名老教师破口大骂。当然，也有年轻教师心生敬佩：“校长是为学生才这样做的，换了我们肯定做不到。”“我以后不想下跪了。”在9月26日上午的校务会议上，争议校长周常德说。
周常德不愿意生活在别人的口水里，他想“关起门来做事”。面对曾经的6次下跪，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没有后悔，（下跪之后）也没有放到心里去。”
爱心来了，尊严就不那么重要？
41岁的周常德皮肤黝黑，有些发胖，嗓门大在全校是出了名。“我凶起来，不是彭德怀也是张飞。碰到事时，我也学张飞长阪桥退曹操大军，大喝一声。”他笑道。
说起话来滔滔不绝，妙语连珠，但周常德实在不愿意再谈起“下跪事件”了。他觉得，新闻报道没有给他造成实质性的压力，倒是学校管理还是让他烦恼无比。上级领导电话提醒他，要维护好学校秩序，“现在就是要像邓公（邓小平）说的，稳定压倒一切”。
报道出来后，周常德上网浏览评论。读后哑然失笑，觉得舆论过度揣测了他的意图：“我的做法（让外界）产生了现在孩子怎么了、教育制度怎么了的疑虑。但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也别以为我在教育（理念）上有深奥的理论，这会让你们失望的。”他对来访的南方周末记者说。
周常德认为“下跪”只是他工作中自然而然的流露，“感情到了，一激动就这样做了。”他反复强调。
周常德，1996年从附近小学调入旧州中学教授语文，2004年担任校长。执教期间，他一共向学生下跪6次，在三尺讲台上、早操训话中，甚至在文艺晚会致答谢辞时。
最近一次下跪是在6月份。早操完毕后，周常德照例上台讲一些校务。他点名批评145班（上一届初三的一个班）上课吵闹，屡教不改。令全校师生意料不到的是，他走到145班同学面前，双手合拢，突然双膝跪在地上，大声喊道：“求你们了，不要再玩闹了，好好学习！”
蹲在最后一排的初一学生小梁被吓到了。她记得当时全场肃静，谁也不敢喘大气，“我一辈子都会记住这件事”。一位老教师有些气愤：“下跪是给父母、天地，他一个校长怎么能给学生下跪？！”
周常德跪了约1分钟，才慢慢站起来，没有人过去扶他。
在后来的采访中，周常德强调145班不像外界渲染的那么难以管理，只是17个班中最“刺头”的一个。“我是为了祖国江山一片红，谁都要阿弥陀佛，谁都要好，所以你必须要改过来。”
学生们对校长的“下跪”并不陌生，在上个学期举办的“时代歌手”比赛和元旦文艺晚会上，周常德就曾两度跪下。
“我是为了感谢教职工和学生付出的劳动。晚会太成功了，节目紧凑，观众也很文明，没有怪声。”他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他说此前像这样的大型活动，经常会发生吵闹、打架事件，有些校外的青年人会趁机闹事。
无人闹事时，周常德也曾3次跪倒在讲台上，而他说“这是教课内容的需要”。
1996年在一堂初一语文课上，周常德讲授“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当讲到孟姜女因为丈夫死去悲惨哭泣时，他觉得有必要向学生展现“感天动地”的情怀，“便在讲台上跪下了”。
全班学生掌声雷动。
一直跪着，周常德跪着讲述一些做人的道理。
2002年的另一次下跪，一名初三学生还记得那一幕：“周校长要我们走好人生道路，当你犯一次错误后，就很难改过来了。”这名学生很感动：“可能爱心来了，尊严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这6跪在此前并没有引起震动，直至见报，周常德才感到压力。
“这是自古以来没有的事”
9月24日，旧州镇发生了一件罕见的事：报道“校长下跪”一事的《海南经济报》一上报摊，马上就卖断了。有人还专程骑着摩托车去运报。
周常德的手机响个不停，各地记者、知名门户网站的采访请求纷至沓来，“我一看是陌生电话就不接了。”他摇摇头。一些同僚见面就问：“你怎么上报纸了？”虽然他没有听到，但他知道有老师在背后骂他。
很多老师不愿意过多评价。“各人有各人的教学方式。”一名老师说。总务处的聂老师表示理解，“但不能提倡”：“在学生厌学的情况下这样做也是无可奈何。”
在某网站的网民调查中，80％多的网民持聂老师的意见，赞同或反对的只是少数。“反对我的都是没良心的。”周常德直截了当地说。
“这是我的工作，工作有什么错吗？下跪不违法吧？只是工作理念、方法、措施上有我的一套而已。”他说，“现在不管好事也好、坏事也好，塞翁失马，就当作是一股东风，借东风把学校管理得更好。”
有外间评论，“周常德下跪”对师尊的沦丧表达了遗憾。周常德无可奈何：“我也是无意当中触犯了传统礼节的。我知道学生跪孔子，晚辈跪长辈，我并不是想改变什么。”
在本报记者的调查中，大部分学生觉得校长不应该下跪，至于缘由，他们却茫然无法回答。本报记者在初三某班问一群男学生，周校长为什么会在晚会上下跪。一名学生嬉皮笑脸地回答：“表演好呗！”同学们哄堂大笑。对于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件不常见的稀奇事而已，有学生认为这是“丢脸”的事。
不过有老师证实，后来145班的纪律“果然好了许多”。“下跪事件”在海口市琼山区（下辖旧州镇）教育局教研室也成了热门话题。“我们基本上都认为不应该，这是自古以来没有的事。”一名官员说，“这涉及到教师的尊严。下跪了，尊严不就没有了吗？”他甚至考虑到这种后果：以后有学生一闹事，校长就得下跪了。
这位官员认为理应有很多办法管理调皮的孩子。“个别谈话，进行家访，通过社会进行教育……”事情过去一周，他始终想不通：“校长怎么能跪学生呢？”
事实上，周常德认为自己的下跪是感性表达；从理性层面，他也不认为自己的行为值得提倡。当他听说郑州的一名校长跪着向学生赠送国学书籍时，很愕然：“如果说我离谱的话，他（郑州的校长）更加离谱了。他不需要这样做。”
周常德对“疯狂英语”的教授者李阳要求学生跪拜的行为更难接受：“这是对人格的强奸，侮辱了学生的人格！”
“德哥”的教育观
本报记者走访发现，旧州中学学生并不像外界舆论揣度的那般难以管理。据琼山区教育局介绍，该校教学质量在区排名中上，校园设施位列第一，去年危房改造时上级曾投入400多万元，校容整洁有序，拥有1个足球场、两个篮球场和排球场。
如同其他乡镇中学普遍存在的现象，部分学生中存在厌学情绪，出路茫然。周常德抱怨说，学生缺乏思想道德教育，师资发展缓慢，无法留住人才，等等。
他压力最大的是，社会无业青年经常入校捣乱，前不久一名校外青年打了学生，周常德要他道歉：“不然我要送你去派出所，治不了你我就罢课。”
周常德多次强调这不是导致他下跪的缘由。或许正如他所言：“我是一个有个性、有魄力的校长。”
他认为在教育事业中，教育者是关键。“教师开展工作，首先要树立自己的形象，让自己当学生的榜样。榜样不是装模作样，要对学生有爱心，我把感情摆在第一位。”
周常德很敬佩有性格魅力的领袖人物。在交谈中，他常常会引用毛泽东的话。“我对主席的佩服是10分，邓公是4分。没有邓公，也会有其他人进行经济改革，但主席的性格、品质才是永恒的，他的境界我们只能仰视，永远学不来。”周常德认为文化大革命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主席的思想影响到我的做人和工作。”他说。
周常德常用“我的学校”、“我的孩子”来形容他和中学、学生的关系。校门口用大红字写着他的教学理念：“以人为本、全面发展、德馨校兴、天道酬勤”。在教育局官员眼中，他是一个责任心强，抓纪律严的校长。
周常德自认教学水平一般，常以自责心态对待工作。从初一升至初三当老师时，他就做过一件“出格”的事：他不愿意到初三教书。周常德告诉学生：“你们要念高中的话，不能让我上语文，你们要马上找校长说。”在老校长的坚持下，他才勉强去带初三。
不过，他教课时感情很投入是全校师生的共识。一名初三学生说：“他讲抒情散文不行，但讲爱国的课文时就让人心潮澎湃。”
这时候，他已不是恪守严师高徒传统关系的教育者，也不是刻板的教书匠，“像一个诗人”。学生们私下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德哥”。当学生当面这样称呼他时，他也很乐意地应承。
直至今天，从前的学生见到校长时，有的仍叫他“德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