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纵是名臣良将,亦难逃皇权专制的天罗地网。只是临刑前的那一份从容淡定,张扬着生命的高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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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武帝元光四年。十二月。 这是个异常寒冷的冬天。长安的人们纷纷躲进屋里,把门关得紧紧的,任凭北风在空荡荡的街头呼啸而过。 长安城中很久没有这么安静了。 然而,貌似平静的水面下正隐藏着更大的漩涡。 同年十月,帝舅田蚡娶燕王女为妻,太后命列侯宗室皆往庆贺。席间,灌夫不忿,借酒骂宴,被田蚡捉拿下狱。魏其侯窦婴素与灌夫交好,锐身相救。田、窦二人在武帝面前争论不休,触怒太后。汉武帝以打击豪强为由,诛灭灌夫三族。窦婴亦下狱,生死未卜。 暴风骤雨般的变故,令人们三缄其口,道路以目。
这天黄昏时分,开始下雪。 天空阴沉得仿佛是大地,大地晶莹得仿佛是天空。满街的店铺纷纷打烊。路上更冷清了。 一个女子孤身进了城。 她全身都裹在一件青毡斗篷里,只露出一张看不出年龄的脸。寒风吹过,她微微咳嗽一声,将手里的那只竹篮攥得更紧了。 这个女子独自在雪中穿行,走过几家客栈,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司空诏狱门前,才立住了脚。 夜已经完全黑透了。 守门的卫士上前盘问。她低声跟他们说了几句。随后,那扇沉重的铁门缓缓打开了。 她的身影很快隐入门中。 监狱里阴森死寂。每个牢房只有一盏小小的豆油灯,发出惨绿的光芒,映在那些苍白的脸上。这里关押的全是重罪之人。他们麻木的眼中,早就看不见什么希望。然而,一旦有生的可能,他们就会异常地激动,甚至不去计较为此付出的代价。 毕竟,已经是冬末了。只要熬过这几天,便是开春大赦。那时,一切风雪都会过去的。 青衣女子目不斜视地走着,低眉敛容,一点也看不出她的心事。 东廊最末一间牢房里,关着一位赭衣男子。他五十开外,白发萧然,虽被镣铐所系,却依然保持着良好的坐姿。此时,他正闭目小憩。 青衣女子走进牢房。狱卒识趣地离开。 她并没有马上说话,而是默默地打量他。但,不知为了什么,她的身子竟轻轻发颤。 那男子一下就惊醒了。 女子放下竹篮,揭去风帽,幽幽地说:“窦大人,你还记得我吗?” ——男子便是窦婴。 他望着她的脸,望着她眉梢那一点若有若无的痣,眼前慢慢浮现出一幕场景:孝景帝前元七年,栗太子被废。他身为太傅,数争不能得,遂称病隐居南山。在那里,邂逅一位清丽高才的少女,名叫湛秋。此女原是六国贵族之后,先祖于秦时流落民间,此后一直在蓝田定居。她有极好的家教。当年,他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遂结为忘年交。后窦婴重返政坛,二人渐渐失去联系。不想这次重逢,已是十九年后了。 窦婴的脸上掠过一道激动之色,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他欠身示意她坐下,“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她从篮中取出酒菜,“我说自己是来送饭的。门卫也没有太多盘诘。这几道菜是我亲手做的,大人是否尝尝?” 窦婴瞥了一眼,淡淡地说:“我不饿。” 湛秋也没有强求,“那好,我就陪大人说说话。”她优雅地敛裾坐定,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 灯光一闪一闪,映得土墙半明半暗。 窦婴从容地打破了沉默,“外面下雪了么?” 湛秋一愣,“是。” “今年的冬天还真长呢。往年这个时候,早该雪尽春回了……有些事情,原是要赶在开春前做的。”窦婴的语气波澜不惊,她的脸却倏而白了。 “怎么,你哪里不舒服吗?”他敏感地问。 “没有……”她紧紧咬住唇。 “那你一定听说什么了。”窦婴静静地注视她。 湛秋张了张嘴,神色凄然,“大人,你的案子判下来了……恐怕就是这两天的事了……” 窦婴没有作声。 “我去过府上,夫人已经病倒了……皇上下诏除去你的封国,没有人敢为你说话……”湛秋低着头,声音越来越小。 “等一下,”窦婴轻轻打断了她,“你知道我是什么罪名吗?” 湛秋猛地抬起头,眼中的苦涩竟甚于先前。 “是矫诏!……廷尉府说,大人送上的那份遗诏,尚书署并没有存档。所以……” 灯花“啪”地爆了。 窦婴疲倦地闭上了眼睛,“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想到的……” 湛秋的声音在颤抖,“大人!怎么会这样呢?那份诏书写了什么呀……难道,真是有人陷害?” “或许是,或许不是。”窦婴苦笑着,“其实,诏书的内容并不重要。问题是,皇上知道我有这样一份遗诏。所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湛秋默然。她想到先祖为保全家人,藏诸深山,隐姓埋名。即便是刘、项纷纷邀请六国贵胄之时,也不肯出去入仕。书云“山木自寇”“象齿焚身”,看来都是不错的了。 “可是大人,你已不在朝中,为何还会……” 窦婴长叹一声,“你不明白……本朝自开国以来,一直致力于中央集权。任何人,如果拥有了挑战君权的能力,哪怕他无心为此,都在劫难逃。前朝的周亚夫,高祖时的韩信,都是如此。”他的眼神变得黯淡,“虽然,君疑臣则臣必死,可君要臣死,不死不忠啊……” 湛秋凝神望着他,喉咙口又凉又涩。这个男人,当年是多么的儒雅和睿智啊。一朝沦为阶下囚,纵是披肝沥胆,也不得善终。 窦婴陷入了沉思。 他在想什么呢? 是回忆一朝失势,宾客皆作鸟兽散的凄凉吗? 还是早先,与田蚡的明争暗斗呢? 还是再早一点,建元初年,身体力行的“更化改制”呢? 还是更早一点,先帝年间的宦海沉浮呢? 还是,七国之乱,镇守荥阳的日日夜夜呢? 还是,更早更早以前,在宴席上,反对梁王为储的激烈抗辩呢? 这一桩桩一件件,又是为了谁呢? 窦婴苍白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湛秋恍惚记起,十九年前,他也是这样淡淡地笑着。尽管他已不再年轻,然而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却隐隐流转着一分无以名之的光华,令人怦然心动。 窦婴举起了酒杯。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他一饮而尽。 湛秋也捧起了酒。不小心,一滴泪落入杯中,和着酒饮下去了。
雪越下越烈了。 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苍穹下,萧萧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 牢门外,更夫机械地敲着梆子。已是四更。 “你该回去了。”窦婴侧耳听着,心如止水。 湛秋慢慢站起身,什么话都说不出了。 穿过长长的暗无天日的甬道,走出监狱的大门,冷风立即呼啸着扑上来。 这风,明明是吹在身上,可为什么叫人从心底凉起来了? 她最后望了监狱一眼,快步离去。一袭青衣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元光四年十二月晦,魏其侯窦婴弃市渭城。
后,汉武帝得知有人探监,且作犯上之语,大怒,急令廷尉以大不敬之罪治之。可事到临头,只得罢手。 因为,这一天,已是立春。
丙戌年夏,观《汉武大帝》有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