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正如诗人所说,这是一个散文的时代。在阅读中,感受心灵的触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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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散文时代。
今日写散文的可谓滔滔者天下皆是,在云南,我认识的写过些东西的人们,似乎都在写散文,前作家在写散文,前诗人在写散文,前演员在写散文……有句笑话说,八十年代,随便扔个砖就可以砸中一个诗人。今天,用这个砖砸到的恐怕都是写散文的。八十年代,写诗的多,不是因为诗好写,是因为写诗,就像穿牛仔裤一样,是新潮、前卫的象征。而今天流行写散文,给我的感觉是,好像大家觉得这玩意容易摆弄,出本散文集多容易啊。这是一个散文的时代,中国,经历了批判战斗颂歌的诗歌杂文时代,回忆反思唠叨的小说时代,如今到了散文时代了,杂文和颂歌属于革命的时期,小说的时代是停下来回忆整理记录的时代,散文的时代则是生活的时代。胡说八道,别这么分类,但散文更接近人生,接近生活世界是不错的。散文热起来是好事,说明这个时代已经离开各种运动回到人生里面去了。
存在的问题还是把散文当作写作的小儿科,中学作文,风花雪月之类的东西多。
但散文,虽然宽泛地说,小学生的作文也应该说是散文,但要写好,非常不容易。散文是一种古老的写作方式,当你创造了某种文章,它既不是诗歌,也不好说是小说、剧本什么的,你就说它是散文。散文,在一切文体之外,又在一切文体之内。中国最古老的写作是散文,最基础的写作是散文,在诗歌之外,成就最高的写作也是散文。其实只有两种文体,诗歌,其它都是散文。散,这个词,恐怕只有在汉语里面才能感觉它的确切含义,这个词来自一种不讲究清楚、分析、归类、技术、机心的文化。混沌、散漫、天人合一、天马行空、散人、有点魏晋的味道……散是一种中国式的自由精神,它的本质就是拒绝归类。难以归类,因此在创造上,它有着无限的疆界。散,也是日常人生、世界的基本状态,科学发达起来后,一定要把世界的万事万物说出个道理,排列出秩序,但一离开了教科书,人们感觉到的世界依然是散漫无序的,和谐的。而所谓和谐,就是散。也许在根本的运转上面,世界人生是有序的,例如四季、生死、金木水火土的轮回。但世界由各种细节组成,世界是细节的世界,丰富的世界是细节的丰富,本质也许一样,但细节绝不重复。散文的散,也正在于表现这种人生世界的散,不同,最好的散文是小说式的,比如契诃夫的小说。最好的诗歌是散文化的,比如宋词。最好的小说是散文式的,比如乔伊斯的《尤利西斯》,这部杰作的意义就在于它散掉了,不再坚持一个传统的逻辑世界了。细节是小说式的,但整体暗示的却是世界的无序。
聂绀弩有本诗集的名字叫“散宜生”。说得好,散,合适、利于生,集中,于生不利,于战斗反抗较利。中国人过去被叫做“一盘散沙”,那是文化传统使然,是曰非曰,要看在什么情况下,在西方人的炮口一致的炮舰面前,散,当然要倒霉。但在明朝的某个春天,散却是一种自在的生活方式。散是世界的常态,集中只是暂时的。20世纪是一个集中的世纪,散文迎合战斗的需要,杂文化了,成了匕首。但今天,散文再次散起来,没有杂文那么集中的愤怒、批判,说明汉语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集中是很累的一件事情,文革时期,大家集中在广场上开会,盼望的是解散的那一刻,就可以各回各家去了。散易生。
我以为散文的复兴、兴旺,乃是文明普遍复兴的标志。因为散文是一个民族最基本、日常的文体,人们可以不靠诗歌小说生活,但生活必须应用散文。别说一个便条,说话就是散文。把话记录下来那就是散文。汉语散文是20世纪受西方文体影响最小的文体,人们很少在这方面去进行什么革命、实验、引进。因为散文的基础是一个民族的基本说话方式。最近几年的新散文,有些先锋的味道,但摇旗呐喊却没有多少响应,因为在散文上人们太自以为是了,人们也许不敢轻易写诗、写小说,写剧本什么的,但写散文,恐怕不需要多么专业的训练,不需要有个什么“散坛”,散文在民间自由鲜活、无边无际地进行着。文化精英试图将散文专业化,贵族化,结果是必然令散文丧失读者,比先锋派的诗歌丧失得还多,诗歌自古以来就不是大众的,它在散文以上,诗歌上的先锋派有其历史渊源。
人民其实首先是被铺天盖地的散文教育着。散文进行的是初级的、基本的素质性的教育。只有少数人进入诗歌的殿堂。
在诗歌形式上,唐诗离新诗很遥远。但《论语》、《世说新语》、公安派的散文离《苦茶随笔》并没有那么遥远。这是因为基本的东西并不总是以前进变化为目的的结果。散文是语言中的大米。说话而已,说得如何而已。
散文的高下与作者的天才、悟性、精神境界、修养、教养、知识结构、生活方式、生活质量、人情世故有关。散文很难靠修辞、文体上的花样取胜,这也是近几年所谓先锋派散文无人问津的重要原因。伟大的散文《前赤壁赋》,并不是什么文体试验,而是作者人生、自然和文化达到化境的妙悟。滔滔散文,能够与它相比的有多少?在诗歌上,你也许可以通过模仿翻译体唬人,但在散文上,这一招完全不灵。杨朔试图升华散文,使它脱离世俗而成为教育工具,成为只有通过专业学习才可以掌握的模式和写作技巧。与近年所谓“先锋”散文的努力殊途同归,都是要脱离散文的基本河床。鲁迅是20世纪最伟大的散文家,他的伟大在于他杰出地利用了散文的普遍性,因此最广泛地影响了20世纪的思想。20世纪没有任何诗人、作家具有鲁迅这样的影响力,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鲁迅的大部分作品是散文。鲁迅比周作人影响更巨的原因,是因为鲁迅更少知识分子的自觉的文体意识,他是生命写作,他的风格是个人生命和气质的产物。而知堂老人则是知识分子写作。苏东坡永远高于公安派,也是同样的原因。
在散文上,我是后退的,我是要回到最基本的说话。因为20世纪是一个夸张乖戾,以修辞为荣的时代,所以我的散文看起来标新立异。
西方汉学界对中国文学的翻译,可以进入到诗歌、小说,但很难进入到散文。散文是基础。诗歌、小说都是在散文上面的东西。而对外国文学的翻译,成就最高的是散文,汝龙翻译的契诃夫、王佐良翻译的英国小品,都是一流,但它们引起的反应并不是肃然起敬,而是会心一笑。
散文的真实在于它是用心灵来写作,而不是靠虚构故事。散文的真实只是像是这么回事而已。拘泥于真人真事,是不散的表现,是不自由的表现。散就是自由、就是天马行空,就是后现代、就是怎么都行,散文是天然的“后现代写作”。隐喻的意义上说,散文的上面或前面总是有一个“一本正经”的“现代”,因此它总是“散”。随物赋形,因为散文无形。
相对于专业写作,散文是“松掉”,从诗歌中松掉、从小说中松掉,那就是散文。但也对于专业作者来说,你先要有某个“紧”的写作作为基础,你才可以“松掉”。你必须要有你自己的“现代”,你才可以“后”。苏东坡的散文可以说是从他的词上松掉的结果。很难想象那种一生在写的散文是什么?今天有许多人一本正经把散文当作散文来写,这其实是紧,而不是散。佯装着“散”比被集中更可怕。
很难说,形散神不散也许是有道理的,散文在于你可以胡说八道东拉西扯,但要有感觉,要造出一个你这些胡说八道可以存在的语境,场。不在于说了一个什么道理。叙述过程产生的快感、美感、觉悟是非常重要的。王阳明说“格物致知”,格物,就是将世界细节化、具体化,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知。散文的思想、道理不是意在笔先,而是不知道的,是在对世界的细节体会中发生的。思,是“活泼泼地”。不是外在于写作过程的既定知识。
在散文方面,中国有丰富的经验,好散文的标准其实已经存在于阅读的经验中。如果一定要制定标准,只是讲些供学生考试的废话而已。苏东坡的散文就是好散文,你去读上一百遍,我想你会明白。从具体的作品去觉悟什么是好散文,恐怕比理论化的界定更可以接近标准之类的东西。散文选本是一个好办法,《古文观止》就是最好的散文标准。选家可以多样,极端,不要当政协主席。现在的选本之所以让读者感觉不到标准所在,就是因为今天的选家其实没有自己的个人美学立场,他总是要平衡各种关系,百花齐放其实最不适合选家。选家就是要极端,惟我独尊。写作要多元,但选就不要面面俱到,只选你阅读经验中感觉好的东西。今天世面上的绝大多数散文选本在我看来,只是垃圾,而且可恶的是,它们还把本来就罕见黄金也遮蔽掉。不是没有好散文,只是它们被垃圾遮蔽着。
我写散文是非常认真的。这是作品,而不是“写作之余的副产品”。散文是某种更自由的东西,小说、诗歌、剧本之间的某个辽阔的灰色地带。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写小说,我的散文就是我理解的小说,我以为散文最自由的就是,它可以只是一种叙述。散文就是一种叙述。没有故事、没有情节,也不是道理的阐释,但你可以喋喋不休。散文是一些语言的痕迹,就像生活,只是各种痕迹、碎片、瞬间、局部,它们只在老子的“道”这个意义上是有机的。小说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它总是暗藏伏笔、机心、技巧,把世界说成有头有尾、因果必然的故事。我试图探索一种散文,它在未来会取代小说的地位。这种散文是古代没有的,我的《某某记》就是这方面的尝试。但不是要脱离散文的普遍性,孤芳自赏,而是要丰富散文的写作。
散文与诗歌的区别只在于叙述方式的不同,散文也许更多描述,顺着事物的表面缓慢移动,而诗歌是在事物的表面跳跃,它的语言比较霸道,拒绝雄辩,拒绝体贴入微。当然,我意识到,这种传统也是令中国古典诗歌走向式微的原因,所以我的诗歌的前卫性在于更雄辩、具体、注重细节、局部。因为从诗歌到散文,之间还有非常宽阔的地带,我使跳跃的幅度更小一些,但跳跃是诗歌的基本特质,如果完全停止跳跃,就不是诗了。散文是散步,诗歌是跳跃,小说是策划。但我的散文是爬,匍匐前进,抚摩。
我喜欢的散文作品
1、司马迁《史记》
不虚美、不隐恶的写作立场。这种立场总是一种现代立场。每个时代的先锋派写作不外乎就是要重新回到这个正在被当代美学遮蔽起来的立场。
2、《世说新语》
最随便的记录,只是靠心灵、智慧和修养来使它们区别于愚夫愚妇流水帐。
3、苏轼《前后赤壁赋》
写作中“天人合一”达到化境的最高典范。天,可以理解为大地、被抛性、人生际遇、存在、此时此地等等。人,可以理解为在世界中的感受、语言、知识、观念、道理等等。今天的读者推崇梭罗的《瓦尔登湖》,这个散文对自然有精微的描写,阐述人与自然的关系的观点也是很独到的,但这些东西没有化为一。读梭罗的《瓦尔登湖》我是理性的。读苏轼《前后赤壁赋》,我在化境中,真是所谓“不知东方之既白”。
4、英美散文,王佐良先生翻译的那些,包括梭罗的《瓦尔登湖》。
英美散文的具体、注重细节和幽默感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外,契诃夫也是一位散文大师,他的散文和小说只有一步之遥,但他就可以在其间游刃。我怀疑他并不认真地在写所谓小说和散文,他只是在写而已。他的散文有时候看起来只不过是可以随便用到某个小说里面去的细节。而他的小说你恍惚间经常觉得是散文。他的散文有《世说新语》的风格。
杰出的诗人同时也是杰出的散文家。这是中国文学的伟大传统,苏东坡就是一个例子。因为汉语的核心是诗,而散文不过是在语言上慢下来的诗而已。这是正常现象,不这样倒是奇怪了,说明传统并没有断裂。“跨文体写作”!别说得那么可怕,好像是什么文学革命似的,我的散文写作和我的诗歌一直是同步的,我的散文里面也经常会出现分行的诗,根据行文的感觉。
是的,散文早就突破了,在九十年代就突破了。散文不像诗歌小说那样喜欢革命和口号,有些漫不经心,所以突破了也没有怎么大造舆论。散文的方向就是越来越散,越来越自由。最后也许它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一些文字而已,但是能够直指人心。
每一次写作都是致命的,最后一次的。 |